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11)

和煦的阳光照在黄少天的脸上,他醒了过来。侧头一看,一万二的T恤衫不知被谁洗好挂在了通风口。窗外传来一阵阵婉转的鸟鸣,秋初早晨凉爽的风吹得人一阵舒坦。

黄少天忘了梦见了些什么,只莫名觉得很悲伤,一摸脸颊,一片湿意。

哎,泪还是热的泪痕冷了。

 

 

黄少天在床上慢慢坐起身,松软的毛毯滑落下来,轻轻柔柔地裹在腰际。他屈起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出神地又盯着悬挂在通风口晃晃荡荡的衣服看了一会儿,还不甚清醒的大脑开始迟钝地寻找这种不知名的伤感的来源。但是努力地想来想去,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披上蓝条纹的病号服,黄少天翻身下床。他打开床头柜,取出棕色的玻璃小瓶子,拧开盖子,将瓶口就着左手手心一抖。两片白色的包裹着糖衣的小药片准确无误地蹦了出来,黄少天把药塞进嘴巴,一仰头直接吞了下去。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搁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小红袋子。那是昨天卢瀚文给他送来的,据说高僧开过光的佛牌。黄少天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它揣进了病号服的口袋里。

时间还很早,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一派冷清。黄少天插着上衣口袋,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沿着贯穿草丛的石板路闲逛。口袋中的手不断摩挲着小红袋粗糙的布料表面,感受着它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凸起的繁复的花样。

花园的尽头竖着两人高的铁栅栏,透过乳白色的栅栏,黄少天可以看到一墙之隔的医院外面的世界。他走近铁栅栏,伫立在那里往外看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熙熙攘攘的早晨,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路上车流涌动,小贩们推着早餐车忙忙碌碌,身边排着一溜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这是个常人看来再普通不过早晨,但是对于黄少天来说,这是他再也无法鼓起勇气融入的世界。

 昨天,卢瀚文望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神里满是期待,他对自己说:“要赶快好起来,快点出院吧。”

想到这儿,黄少天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布袋。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就好了。

几年前,在精神病院中,黄少天每天重复最多的话还是“我没病”和“我要出去”。然而在短短几年后,当他在别人眼中已经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他却已经没有了回归社会的欲望,只一心避世于此。

那时候的他疯狂地摇晃着精神病院里用铝合金封死的窗户,他把一切伸手够得到的东西举起来,狠狠砸到地上,用所有可能的方式表达自己不被理解的愤怒。

周围的人露出怜悯的神色。有人上来按住他的四肢,把他的胳膊按出一道道淤青。紧接着他也知道了被注射吗啡后大脑断电的滋味,知道了被束缚带绑在椅子上的绝望,知道了被执行电休克时心脏剧烈收缩的感觉。除此之外,激烈的情绪之下很容易导致生理激素水平的失衡,发情期时常不期而至。每当这时候,他就被掰开嘴巴灌进药水,或是在后颈给他来一支抑制注射剂。

精神病院的处理手段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具有人文关怀,“想办法让狂暴的病人安静下来”一直都拥有最高优先级。除了某些与生理疾病相关的精神疾病,太多精神类疾病无法追根溯源,所谓“正常人”又实在难以了解这类人群的内心世界,所以他们粗暴地根据表象把精神病人大致归类成几个类别,然后粗暴地用大致相同的办法来治疗他们。

黄少天记得,有一个病人认为自己是一只鸟,每天欢乐地张开双臂上下拍打,就好像自己真的长了一对翅膀。还有一个病人,每天撑着黑色雨伞,蹲在墙角模仿香菇。医生给他们的诊断都是“妄想症”,但是他们两人,谁又了解谁呢?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渐渐看清了。世界之大,唯同病者相怜。若是你连一个“同病者”都没有,那这个世界就不可能有人真正地理解你。

 

 

这时,断尾的黑猫从树干后面弹出脑袋来,怯生生地朝着黄少天叫了两声,犹犹豫豫地像是在渴望接近他,但背部却高高拱起,断了的尾巴笔直地竖在半空,浑身戒备。

黄少天看着好笑,蹲下去伸着脖子对它喊:“还不过来吗?昨天喂你吃的你忘了?”

它是只孤独的猫,别的野猫总喜欢挤在一起晒太阳,它从来不参与。偶尔有人给猫群投食,它就在远处徘徊,不敢上前。它应该遭受过某些残酷的对待,所以它的尾巴断了半截,也由此变得不合群、畏惧与人亲近。

黄少天从它身上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类似的特质,所以生出了怜惜的心思,残羹剩饭都记得拿来单独给它,只是黑猫还是怕他,每次都是隔老远的距离就不肯再靠近。

“不是所有人都有恶意的!”黄少天继续向它喊:“你太不正常了!”

说给猫听,猫自然是听不懂的,见没有食物,它失望地望了望黄少天的双手,转身一溜烟跑开了。

“你太不正常了。”还蹲在地上的黄少天喃喃自语重复道。

 

 

从小到大,黄少天表现得还算是个“正常人”。虽W与自己性格迥异,但是双方很有默契,和平共处的状况下,他们巧妙地分配着显性人格出现的时机,将可能被视为异常的行为举止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程度。

终于表现出“不正常”是因为与W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最为激烈的那次冲突中,黄少天不得不一边和身体中的另一个人格掐架,一边挥拳揍了W爱上的那个Alpha——这显然超过了普通人能理解的范畴,因为“正常人”不会一边揍自己,一边揍另一个人。

这件事情在当时闹得沸反盈天。那个Alpha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被黄少天当街揍得鼻青脸肿的照片一时间在网络上疯传。虽然公众的视线很快又被更新鲜的新闻吸引,这件事不久就被人遗忘,但是黄少天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存在自虐倾向,且对他人人身造成威胁,这种程度足以被强制送到精神病院。于是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没有蛋糕,没有欢笑,黄少天来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

在精神病院里,黄少天一边忍受着精神治疗,一边挨过间或到来的发情期,一边与W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峙。两个人格都企图夺过这幅身体的主导权。

或许表面上似乎是因为W爱上了一个人,而黄少天没有,所以才导致了这场对峙。但是其实不是的。

这是迟早要到来的决裂,任何一件特定事件都可能成为其导火索。黄少天与W一直存在着巨大的的差异,他们对于原则性问题有着南辕北辙的处理方式,对于人生有截然不同的理解。这种矛盾没有随着时间有所缓和,反而随着两人的成长,在各自形成了明晰又对立的价值观后,他们的冲突愈加尖锐。所以就算没有那个Alpha,黄少天和W也不可能永远共存。

口角演变成厮杀。最终黄少天赢了,虽然自己也几乎丢了半条命。

他是留着泪将另一半的自己割舍掉的,那种生生将灵魂从身体剥离的痛苦,鲜血淋漓,但除了自己无人为之恸哭。

在他扼杀W的那夜之后,他被从精神病院的喷水池里捞出来。在他躺在水泥地上刚恢复意识,还没来得及感受周身刺骨的寒意时,他爸就冲过来,给了黄少天两个大嘴巴子。

“你他妈还给我想着去死?!好啊,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在常人看来黄少天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自杀。当时父亲怒气冲天地说了些很多话,但被掴地眼冒金星的黄少天只听到了最后一句。然后父亲就真的再也没来探望过他。继母和小卢倒是经常会过来,顺便帮他缴住院费。

之后,黄少天之所以得以慢慢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不过是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学会了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隐匿起了可能遭人怀疑的思想和行为。他揣摩出了与人交往的最佳方式,从而成功伪装成了庸庸大众中的一员。但他的心底里从未否定过W的存在,那种盘桓在“他”与“外界”之间如同磨砂玻璃一样的东西也从未消失。

不久他被获准出院,黄少天没有赖在那儿,在精神病院中遭受的痛苦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他也没有选择回家,他的父亲应该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对他放任自流了吧。他更不可能直接回到社会,“正常人”的目光中总好像隐含着戏谑,令人如芒在背。

出院当天,黄少天打了一辆车,直接把自己从精神病院送到了另一所医院,也就是喻文州所在的这所。

黄少天喜欢医院的氛围。在这里谁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不幸,缺胳膊少腿的人,控制不了屎尿屁的人,三天两头进透析室的人——正因为谁都有着难以言说的不幸,谁都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痛苦,所以谁都不会过分耻笑他人的缺陷,谁都没有权利站在道德制高点用带着怜悯甚至鄙视的目光俯视他人。

这是个有点阴暗而卑琐的想法:利用他人的不幸给自己带来一点点慰藉。

黄少天低头,看到穿在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还有病号服里价值不菲的T恤衫。

这身病号服,是黄少天在这片并不美丽的理想之地的通行证,是他试图融入一个群体的保护色,也是他为内心深处隐秘的念头披上的铠甲。仿佛穿上这身衣服,就与外面那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隔绝了,再也不会有人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自己是神经病和败家子。

而病号服下的一万二的T恤衫,则是另一种徒劳的武装。什么是奢侈品,贵而无用的东西。一万二的衣服并不比五十块地摊货更耐穿多少,高档紫檀木做成的棋盘也不比皱巴巴塑料棋盘多出什么功用,最高档的病房里的床也只不过是比普通病房的软一些,眼睛一闭睡着了谁感觉得到。但是,只有这些用金钱堆砌起来的东西,才能在心底里给自己带来些许安定感。

初见喻文州那天,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对他说:“不能用钱取悦的人,最难以取悦。”这话他是发自真心的。

不能用钱取悦的人,那必定是内心空虚的人。因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都不是花钱买来的。亲人、友谊、爱情、成就感、认同感……如果可以,黄少天更希望能得到这些。

黄少天蹲在地上目送黑猫离开,铁栅栏之外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他扭头向外看了看,又立刻收回目光,撑着膝盖快速站了起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斑驳驳地照在黄少天身上。

黄少天黯然地在那呆立了一会儿。他向光而立,背投阴影,前是温暖,后是荒寒。

一墙之隔,那是他想要逃离的地方,同时也是他神往的所在。

如果,如果真的能像小卢所说的那样,自己能够“好起来”,那就好了。

 

 

手机响起来,把黄少天飘得很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喻文州发来消息:昨天我借走了你一件T恤穿,洗完还给你。

黄少天这才想起昨天自己断片前似乎是吐了,扒着某个人的肩膀吐了。

黄少天站在原地尴尬地挠挠耳朵,给喻文州回了一条:昨天不好意思啊,我平时其实酒量蛮好的嘿嘿……

喻文州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表示笑而不语。笑脸嘴巴微微扬起的弧度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他善意的嘲讽。

说起来,黄少天很感激喻文州。那天当他将没有收好的抑制剂当着喻文州的面丢进抽屉的时候,心中几乎是已经凉了大半,笑容僵在嘴角。

那一刻,他在回想起高中时代,因自己第二性别曝光而渐渐疏远的同学和朋友们。明明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影响,而自己也会按时吃药,但面对自己时他们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到了背后,他们又开始说三道四。

你永远不会知道暴风雨多可怕,直到有一天站在风暴中心。

对Omega的问题,社会舆论明着鼓吹自由平等,私下却永远处在这样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歧视,然后反歧视,然后出现矫枉过正的反歧视,然后对矫枉过正的反歧视的不满,然后再不满对矫枉过正的反歧视的不满……这就和美国黑人种族歧视一样,是个表面上必须绝对政治正确,暗地里却很是纠葛不清、难分是非的怪问题。

说实话,政府已经做了很多努力,想方设法消除各个第二性别之间的差异,也在几十年后取得了显著的成效,那个Omega被摁在家里生孩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但Omega群体完全被平等对待的那天还未到来。根深蒂固又落后于时代的观念犹如无形的心墙,将各个第二性别的人区别开来,这或许因政治正确鲜少被明目张胆地拿上台面讲,可刻板印象、偏见、歧视不可否认依然存在。尤其是针对不能手术的Omega群体,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另眼相看的歧视因有了事实依据而顺理成章起来。

至于恋爱自由,是啊,都这么说,可是一旦哪个不能手术的Omega与Alpha在一起了,又有人要暗搓搓地说:还不是信息素吸引,为了治自己病呗。

他在风暴的中心,似有若干股狂岚把他拍来打去,他还没来得及成型的爱情观一次次崩塌重建,他开始走向极端,拒绝表现出一点点会被与“Omega”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典型特质”,随后也痛恨爱上Alpha的W。

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反复发作的发情期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实在难以承受,于是黄少天高中还没毕业就辍了学。

在遇见那个Alpha后,Omega的第二性别成了自己与W决裂的导火索。而与W的决裂,则最终导致自己被贴上“神经病”的标签。

他知道喻文州看到了那个棕色小瓶子,而且作为一个医生不可能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喻文州却云淡风轻地接过他试图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话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在之后的相处中,喻文州除了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避免肢体上的接触,对待黄少天的态度一如往常。这让黄少天有了被尊重的感觉。

黄少天并非在所有人面前都如同在喻文州面前一样城门四开。他和其他人的交往,多少带着迎合和伪装。只有和喻文州相处的时候,他才能获得一种充沛的安全感。无论是脑袋里不着边际的想法,还是各种奇怪的兴趣爱好,他都乐意与喻文州分享。

从前黄少天偶尔会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不小心把那套“世界小说”的论调搬出来,换来的无一不是嗤之以鼻,直到喻文州出现。他是个例外。也许喻文州至今不能理解黄少天异于常人的某些观点,但是他至少默许了黄少天可以拥有这些观点,并且曾经尝试着站在黄少天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纵使满腹疑惑,喻文州也从不刺探黄少天的秘密。这些黄少天都看得出来。所以黄少天愈加放心地在喻文州面前袒露心声,因为他知道,喻文州是个温柔到足以包容他和理解他的人。

想到这里,黄少天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从梦中一直延续至此的伤感仿佛被晨风吹散了。他放开上衣口袋里一直捏着的红袋子,伸出手来边走边拂过花坛中南天竹红色小果和翠绿叶片的尖端,嘴里哼起了不晓得哪里听来的旋律。他加快了步伐,轻快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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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读者存疑我用大白话概括一下就是:黄少天从4岁开始产生第二人格W,在20岁时因w爱上一个alpha,黄少天与之决裂并彻底抹杀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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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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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17第二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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