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22)

住院部三楼的307病房4号床现在住着一个年轻人,叫张质。年纪和黄少天相仿,长着一张典型理工男无趣乏味的脸,某985大三在读的物理系学生。前些日子骑车把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被送进了医院。

张质是个怪胎——这话不是黄少天说的,是所有人达成的共识。张质的古怪从黄少天第一回和他打招呼时就初见端倪。黄少天问他叫什么名字,张质回答说张质,黄少天问是志向的志吗,张质回答说质数的质。

黄少天反应了一下,笑嘻嘻说一般人不都会说质量的质吗。张质冷淡地督了他一眼,神情中全“看,愚蠢的凡人啊”式的鄙夷,就默不作声低下头去做摊在小桌板上的习题了,也不礼貌性地问问黄少天的姓甚名谁。

和张质说话每隔几秒就要抑制一下掐死他的冲动。这位走的一向是“道理我都懂,但是鸽子为什么这么大”的路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可自拔,且情商低又不自知,时常话中带刺。黄少天一度觉得,即便是普度众生的佛祖和张质说话,也要忍不住开杀戒的。

后来张质对黄少天态度有所缓和的原因是黄少天帮他解了一道高数题。当时张质镜片后的死鱼眼一下就放光了,连忙掰了一根香蕉给黄少天。不过随后当得知黄少天不仅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后,他的态度又坐过山车般淡了下来,至今仍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黄少天又不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三番五次跑去找张质搭话不可能是为了找虐。黄少天找他自然是有别的原因。

第一回见他,黄少天在张质的床头柜上见到了和自己有的一模一样的小瓶子,棕色的玻璃瓶,内里装着白色的小药片。病房里天天人来人往,那只瓶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放在显眼的地方,甚至连标签也没揭去。甚至在黄少天第二次、第三次去他病房的时候,这只小瓶子也从未被收起来。黄少天试探着问过张质的第二性别,没想到他毫不避讳就承认了。

找到了同类让黄少天好一阵激动。张质对自己是一个无法手术的Omega的事实坦荡得难以置信,这让黄少天不禁好奇张质的想法,所以才三不五时和他说话。

那天中午的事黄少天对谁都难以启齿,却偏偏觉得可以询问一下张质。也许是觉得以他刻板和就事论事的态度根本没兴趣深入八卦他人隐私,也许是觉得处境相同的他会给出更有价值的见解。

走进307病房的时候,张质一条腿裹着厚重的石膏,坐在床上埋头奋笔疾书。正值大学考试周,听说过几天张质还要坐轮椅回学校考试,呆在医院也不得闲地认真复习。他余光瞟到了黄少天走进来,抬了抬眼皮,就算是打了招呼。

黄少天习惯了他这个尿性,自己走过去坐在一边,搭腔道:“复习呢?”

张质“嗯”了一声,手中的笔不停。

黄少天把双手枕在后脑勺往后仰:“你都这样的了还考试呢,干脆休息休息呗,挂个一门两门的,补考不就得了。我听说没有挂科经历的大学生涯是不完整的。”

张质平板冷漠的声音响起来:“要保研的话不能有科目不及格。”他缓缓抬头,转动了九十度对着黄少天,“你都没上过大学,人生都是不完整的,凭什么说我大学生涯不完整?还有你好烦,我在做题,能不能不要说话?”

开门见山的会心一击,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黄少天的小脾气还是蹭一下冒了个头,无奈今天有求于人,只得耐着性子闭了嘴,默默坐在一边等张质做完。

“别抖腿。”一会儿张质的声音又飘过来。

黄少天嘴里“啧”了一声,把翘起的二郎腿放回地面,端正地做好。

张质重新沉入了习题中,一会儿托腮作苦思冥想状,一会儿又提笔圈圈画画,一会儿又在那儿唉声叹气。他似乎是遇到了难题,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仍旧没有进展。

张质眉头紧皱,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抓耳挠腮。

黄少天站起来绕道他背后,低头研究起了让张质卡壳的难题。张质过于专心,没有注意到黄少天的动作。

“我说,”不消片刻,黄少天开口,“你这里思路错了,这么解解到明年过年也解不出,你要用傅里叶级数展开,把周期场势的薛定谔方程转化为求解矩阵方程,然后求波函数。”

张质听罢诧异地抬头看了看黄少天,又低头看了看题,发现果然如黄少天所说。

“你还会量子力学?”他的死鱼眼中充满震惊。

黄少天装逼成功,颇有几分得意,重新坐回椅子,故作谦虚:“稍微看过些书,算不上精通诶嘿嘿。”

张质眯起眼睛,眼神里隐约流露出“没想到高中肄业也可以自学量子力学”式的赞许,叫黄少天又好一阵不爽,偏偏人家又没有把这话真正说出口,黄少天只好干憋屈。

张质伸手把床头一串香蕉拿过来,掰下一根,又思考了几秒,转而又掰下一根。他把两根香蕉一起递给黄少天,“给你。”

他的这个举动翻译过来就是:你帮我解题,我也不想欠你的。上次一题一根香蕉,这题比上次的难,所以给你两根。

这深入骨髓的等价交换思想让黄少天满脸黑线,他僵在那里没有接。张质歪着脖子表示不解。

“香蕉我不要了,能不能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张质眼神放空了一会儿,权衡了付出香蕉与付出时间之间的成本差异,最终对黄少天点了点头:“你问吧。不过不要太久。”

“知道了知道了,很快的。”黄少天把椅子向前拖动了些许,压低了声音:“我问你啊,呃,那个……”刚才等得不耐烦,真有了机会说,倒不知如何组织语言了。

“你不说的话,我再做道题咯?”张质等了十秒,说。

“诶诶诶,别别,我说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黄少天急忙抬手遮住桌板上的书本,唯恐他又不小心入定了,“那啥,你对你自己是Omega这事怎么看?”

张质听了疑惑:“什么怎么看?”

“就是……你不会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觉得自己不一样吗?就是特别另类的那种感觉。”

张质拿出了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黄少天:“每个人的DNA都是不一样的,我当然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你这个问题很奇怪。”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知道和他虚与委蛇根本就是自己找死,便心一横,改说大白话:“好吧,我换个说法,你就从来没有怨念过自己是不能手术的O这件事吗?就像有些人天生残疾或患了终生不能治愈的病症那样,他们多少都会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吧。你呢,有过这种念头吗?”

“哦,我明白了。”张质沉思了好一会,把右手握拳在左手手掌上轻轻一敲,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把‘第二性别为Omega且无法手术’定义为一种类似疾病的存在?”

黄少天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什么?难道不是一种病吗?”

“难道是吗?”张质反问。

“难道不是吗?不吃药就会发作,发作了就不能进行正常生活,除了被标记没有治愈办法,这怎么不算病,简直是绝症好吗?”

张质却不紧不慢:“如果按照你的逻辑,那人不吃饭就会饿,饿了就不能进行正常生活,除了去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永远消饥饿。那我们是不是都有绝症?”

“我说你怎么能拿吃饭和吃药比?”黄少天急了。

“那我不能手术怎么能和绝症比?”张质反问。

黄少天语塞。

黄少天隐约了解了张质与自己观念产生差异的源头:张质根本就没有把第二性别的事当成一种病症。

张质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被黄少天压在胳膊下的参考书,继续说道:“我还是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吧:我不会因为自己是无法手术的Omega而心声怨念。虽然之前我没有考虑过,不过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我这种情况是一种‘疾病’,对吧?”

黄少天点头:“我认为是一种疾病。”

张质说:“那顺着你的思路来,就假定这真的是一种疾病吧。你知道这个发病率全国范围内是多少吗?”

这个数据黄少天再清楚不过。“去年最新数据是万分之三,也就是一万个人里有三个人是和我们同样的处境。”

“对啊,万分之三。据我所知,全国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是2.5%,畸形儿发病率是3%,一个人一生得癌症的几率是22%。得这些病的概率都远高于万分之三,且患者生活质量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有生命危险。我没有得这些病,已经是幸运了。相比之下,Omega不能手术的话,除了每天吃药,稍微注意信期外,根本没大影响。这也就是说,那些得了比我的‘病’更凶险的病的人,数量却比我们还多。哦对了,去年12月刚出台政策,以后配抑制剂医保报销90%,我每个月只要花一百多就行了,这是很多别的患者都没有的福利。”张质慢吞吞地说完了,最后他给出结论,“综上所述,总有人比我更惨,所以我不会因为自己是无法手术的Omega而有怨念。而且在我看来,我这种‘病’程度之轻,根本构不成病。好了我回答完了,你可以走了吗。”张质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片刻不耽误地赶黄少天走。

论点鲜明,论证严密,数据详实,张质这套解释如此理据服,好像完美地完成了一道小论述题。黄少天直接听傻了,不是因为张质严谨的论述技巧,而是他剑走偏锋的观点。多年来反复的自我厌恶又自我排解,他把自己关在死胡同里,没有一次,黄少天用这种开阔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第二性别问题。

“等等!”还在消化上一段内容的黄少天猛地抬起头来,“我还没问完!”

张质毫不客气露出不满的神色:“你还有多少问题?”

“一个香蕉一个问题,我刚才只问了一个,还能再问一个。”顾不得张质的恶劣态度了,黄少天急忙道。

“说吧。”张质无奈了。

“Omega如果被Alpha的信息素吸引,那么情感也会受到牵引,这你应该了解吧。如果是这样,你又是如何分辨你对一个人的好感是基于内心还是基于生理。”

张质又歪着脑袋,一脸莫名。

黄少天见状只好用极快的语速重新表述:“就是你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了你怎么知道是因为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纯粹信息素影响!”

张质顿了顿:“你说的两个因素,难道不是同一个吗?”

“啊?一个走心,一个走肾,怎么能一样!”黄少天实在不明白张质哪里不理解。

张质组织了下语言,施施然开口:“你的理解有本质错误。这么和你说吧,人所有的反应都是受到物理刺激或者化学物质的影响而作出的,人的精神活动也不过是大脑的物质运动。比如人在危险之中会分泌肾上腺素,致使大脑感受到勇气;人分泌多巴胺和费洛蒙素产生爱情和性吸引的感受。虽然人大脑觉得勇气啊爱情啊是所谓心灵的力量,其实不过是化学物质的作用。信息素也不过是一种化学物质,Omega接收到来自Alpha的信息素,大脑从而产生‘喜欢’的感觉,这种‘喜欢’就是一种感受,没有真假之分。所以你说的,‘真的因为喜欢’和‘因为纯粹的信息素影响’根本就是等价的啊,你又为什么要区分他们呢。”

一瞬间仿佛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密闭黑暗屋子忽然就被凿开了一扇窗。张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告诉黄少天“要坚强,要战胜自我”,这种无聊的废话早已黄少天听得耳朵起茧,张质告诉黄少天,身为Omega你可以更自信一点;你也没必要纠结“真爱”与“本能”的区别,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黄少天一直一直在黑暗中寻找打开大门的钥匙,却不料以这样一种另辟蹊径的方式得到了光亮。

“可是……”黄少天说:“我曾经为了区分清楚这两者的差别付出了太多,如果在此时放弃,我又怎么对得起曾经付出的代价。”

挚爱的W,精神病院里的数载光阴,平凡而美好的人生,他都丢掉了,那是他曾经付出的代价。

“我还以为你脑子挺好使的呢。”张质露出由衷的惊讶之色,天然黑的本质再一次暴露,“原来这么蠢?难怪考不上大学。”

“啊??”黄少天蓦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内心刚才涌起的一丁点伤感跑没了影。“小爷真去考分分钟秒杀你好吗?我去考教育资源还能有你一份?有本事咱们现在就来做高考题。”

张质透过镜片用死鱼眼望着他,没理黄少天的争辩,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沉没成本?你炒股票的时候会因为已经套牢了而再去买一只明显不行得烂股吗?做决策要基于未来的收益,而不是你已经付出的代价啊。你能认识到过去做了蠢事,其实是件好事。”

虽然是很刺人的讥讽,黄少天生气归生气,却再一次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眼前这个这个毒舌、刻薄、冷漠的天然黑死理性派,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才是最不迷惘的人。他永远知道怎么笔直地走下去,坚定、果敢、丝毫不质疑自己——这是黄少天最羡慕的品质。

问完了第二个问题,黄少天没有按照约定就此打住,他还想问问这个毫不怀疑人生的家伙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觉得我生活的世界很没有实感,老感觉我活在《盗梦空间》的那种感觉,我该怎么办?”

张质一刻也没有犹豫,特别认真而坦然的说:

“那你可以去死啊。跳楼,投河,吃毒药,都可以。我建议跳楼,见效快,没有痛苦。”

那口气,那表情,就好像黄少天问他饿了该怎么办,而他回答该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去你妈的,谁要死了!”这一次黄少天终于炸毛,忍不住飙了脏话。张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脸无辜。黄少天腾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出了307病房。听见背后的张质淡淡说了声“再见”。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每句话都给黄少天造成了惊人的冲击力,就像盲人第一次获得光明,聋人第一回听见声音那样具有冲击力。力道之大,到足以震碎黄少天的人生观。走出门之后的黄少天心境有了极大的转变,原本的痛苦和迷茫不知怎么淡了许多。好像有人在重重迷瘴中给他指了一条路,虽然这条路坎坷崎岖,但是真的能抵达彼方。

黄少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把那家伙的每一句话细细咀嚼,混乱又认真地思考着那家伙与自己观点的冲突之处。他需要一些时间,让这些新鲜的思想和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执念碰撞,激荡出涟漪。然后他会重新思考,找出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这场会诊从五点半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八点,夜色已深,主治医生们仍围着桌子讨论地热火朝天。喻文州作为科室主任倍加欣赏的下属被特别喊来旁听,他下了手术台就急匆匆赶到了会诊室,连晚餐都没顾得上吃。

忽然会诊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护士站在门口,表情凝重地环视了一圈,同时问道:“喻文州医生在吗?”

喻文州立刻答应:“是我,有什么事吗?”

“麻烦你出来一下吧。”

喻文州听罢向坐着的众前辈们点头打了个招呼,便跟着护士来到了走廊。

“喻医生,打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抱歉,我关机了,您也看见了,会诊不方便。”喻文州急忙致歉。

“没关系这个不要紧,喻医生你今天上午做手术途中是不是有割伤?第几台手术受伤的还记得吗?”

喻文州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手受了伤,回答:“第四台。”

“患者是一个男的,中年微胖,头有点秃,对吗?”护士皱眉,追问他。

“我记得是。”

“你是被什么割伤的?”

“我不记得了,看伤口应该是手术刀。”

护士的表情进一步严肃了起来:“接触过患者血液吗?”

听到这儿,喻文州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您什么意思?”

“你听了千万要保持镇定,不要激动。”

“您说吧。”这话更叫人不安,喻文州故作镇静望着她,心跳加速。

“那个患者刚刚来医院,”护士语气和她接下来说出的句子一样沉重,“他说自己是HIV携带者。”

————tbc————

先给诸位打个强心剂:喻总不一定接触到了患者血液。即使接触到了hiv携带者血液,24小时内吃阻断药90%不会感染。即使真的感染……

没有这种可能,谢谢!

作者不过是想用这个事情搞个大新闻,很快这事就会像网红一样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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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17有较大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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