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23)

阅读前科普:

HIV=艾滋

爱滋病的职业暴露:是指人从事艾滋病防治工作或者其他工作过程中被HIV感染者或艾滋病病人的血液、体液污染了破损的皮肤或非胃肠道粘膜,或被含有HIV的血液、体液污染了的针头及其它锐器刺破皮肤,而具有被HIV感染可能性的情况。

从艾滋病病毒进入人体到血液中产生足够量的、能用检测方法查出艾滋病病毒抗体之间的这段时期,称为窗口期。窗口期中感染者已经携带了HIV病毒,但是检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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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医疗人员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职业暴露,喻文州不幸中招了。

 

那个患者在手术前隐瞒了艾滋病史。参与此次手术的医生护士对此毫不知情,仅是采取了一般性的防护措施。患者在手术结束后见喻文州被划伤,觉得良心不安,终于在数小时后回到医院坦白了一切。

 

艾滋病人隐瞒病史这种事算不得罕有,喻文州每年都能听说好几例,还有乙肝、丙肝、结核这种传染病的病人也是。这些人唯恐如实告知病情院方会拒绝收治,怀着侥幸心理躺上手术台,很多医护人员因此被曝露在高风险之下。有的医护人员直到被确诊感染,尚不知道何人是罪魁祸首。

 

成为医生的第一天起,喻文州就做好了承担相关的风险的心理准备,但真当这等倒霉事落到了自己头上,一瞬间他仍然觉得天昏地暗。

 

行医生涯以来的第一次职业暴露,就是致命的艾滋病病毒。这个噩耗像一记重拳砸得喻文州发蒙,呼吸如同被人扼住喉咙般阻滞,从头皮到背脊一阵刺人的发麻,紧接着迅速浮上一层冷汗,四肢冰凉而无法动弹。

 

眼前女护士的嘴一开一合,继续说着什么,声音渐渐显得缥缈虚幻。喻文州耳边一遍遍回荡用冰冷语调说出的“HIV”三个字母。

 

接下来的两小时的记忆显得极度漫长又极度模糊。喻文州只记得浑浑噩噩间自己被带去了某处,有人查看了他的伤口,好像还询问了他几个问题,自己大概是一一作答了,但是回答了些什么却完全回忆不起来。一些药片连同水杯一起被塞到他手里,喻文州机械地把药吞了下去。至于为什么要吃药,这是什么药,他无暇思考。紧接着又有谁把好几个花花绿绿的药片盒子递给他,叮嘱他每天服用的剂量和时间,喻文州听了木然颔首,机械地把药盒接过去。

 

“别太担心,伤口很浅,你不一定接触到了他的血液,再说你不到12小时就服用阻断药了,感染可能性不高的。”喻文州隐隐约约听见旁边有人这么说,还有断断续续其他安慰性质的话语飘进耳朵,他看向那些人,无一不是面容模糊。

 

感染可能性确实不高,及时吃阻断药的话感染率不到10%。

 

但10%和99%又有什么区别呢,哪怕感染率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一旦命中,对当事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毁灭。与其他妥善处理可以终生存活的传染病患者相比,艾滋病患者多则剩余十几年寿命,少则几年,人生早早就被判了死刑,粉碎了所有可能性。没有一个人承受得起这般高昂的代价。

 

相比之后的数个月,这两个小时其实不算难熬。这两小时内喻文州没有流露出丁点儿诸如焦急、恐惧、痛苦和愤怒的情绪,平静到令人发指。

 

不是喻文州坚强到不惧死亡,他只是来不及产生那种种情绪而已。一片空白的大脑像卸载了操作系统的机器,所见所闻都无法转化成能被理解的信息,它们像一堆破烂一样堵在那里,不能带给麻木的喻文州一丝一毫的触动。

 

也许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过于沉重,以至于内心自动封锁了对于外界的感知。此刻盘踞在喻文州心头的,除了“困惑”竟然不再有其他。

 

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吗?主角真的是我吗?我真的在现实中吗?——喻文州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些。他像鸵鸟埋首于脚下的沙地一样,闭耳塞听,潜意识里不去接受这个事实。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和同事们告别的,忘了是怎么走出医院回到家中的。

 

打开家门,一室清冷漆黑,合租人包子早已出门赶场子去了。由窗外射进来一丝硬冷的光线,照在客厅的地板和凄然发亮的金属椅背上。陈旧的木地板散发出独特的迂腐气味。四周寂静到可怕,只有手中钥匙串轻微的碰撞声和自己活动时身上衣料的摩擦声,荒凉回应着荒凉。

 

喻文州想起自己大概是还没吃晚饭,虽然胃部没有一点饥饿的知觉。他来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速冻饺子,把饺子放进沸水里煮,一个个白胖的饺子在锅里上上下下随着热流翻滚。

 

喻文州站在灶旁,默然地看一缕缕炙热的白雾自沸水中诞生,急急地卷曲升腾,随后迅速消亡在炉灶上方。直到锅里的水分全部煮干,饺子被泡发成原来的两倍大,喻文州才关了火。他把锅里的粘连在一起的东西倒在盘子里,行尸走肉般把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送,嚼几下然后咽下去。味同嚼蜡想必就是这种感受,软烂的皮和味道尽失的馅在口腔中被搅动,带来不了一丝进食的享受。

 

收拾碗筷的时候,一个失手,陶瓷盘子重重砸在地上,在巨响中四分五裂,细小的白色碎片飞溅开去。喻文州蹲下身把碎片拾起的时候,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接着就见殷红的血液从指尖流了下来,划过虎口的创口贴,滴落在洁白的瓷片上。

 

触目惊心的鲜红破开了大脑的混沌。

 

——这滴血液中或许已经携带了hiv病毒,它们每秒都在欢饮鼓舞地分裂繁殖。

 

——自己是真的遭到了职业暴露,对象是可怕的hiv病毒和多重耐药菌。

 

——这场风暴中心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封闭木然的神经一下子被狠狠拨动,被隔断在感知之外的恐惧感以难以承受的速度涌进来,如此密集,如同在大脑中央引发了一场摧枯拉朽的核聚变反应。

 

“轰隆!”一片死寂中,却仿佛听到了炸雷般的巨响。

 

说不定自己的人生从今天起就彻底完蛋了。此后要靠药物才能苟活过剩余的十年寿命。艾滋病患者不得从事医疗行业,他做不了医生了,所以他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将付诸东流,悬壶济世的梦想也化为泡影。还有他的父母,他们要怎么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的时候……

 

手中的瓷片倏然滑落,在地上又分裂成若干小碎片。喻文州蹲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绝望。

 

 

 

 

黄少天接到喻文州的电话时颇感诧异,喻文州从不在深夜给他打电话,更何况经历了中午那场令双方难堪的意外,黄少天觉得他们之间至少是要尴尬一阵子的。

 

“喂?”黄少天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心里有几分忐忑,他甚至想到喻文州是不是要因中午的事和自己断了交往。

 

“喂,是我。”电话那头的喻文州语气不如往常轻快,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

 

“哦……哦,真少见啊,你这么晚找我,我以为你十二点前一定要睡觉的呢,今天怎么了,失眠吗。”黄少天故意用轻松的语调。

 

“抱歉,你睡了吗?”

 

“没有,”黄少天回答,然后小心试探着问:“你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黄少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什么事,”那头喻文州说:“就是,突然想和你说说话。”

 

意料之外的回答,叫黄少天一愣。这句近似撒娇的话不像是从喻文州嘴里说出来的,惹得心怀鬼胎的黄少天心脏好一阵狂跳。但紧接着黄少天就觉察到了异样。虽然喻文州在极力掩饰,他语气中的颓意仍旧从电话那头清晰地传达到了这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异常,黄少天问道。

 

“没什么。”喻文州想了想,低声说:“突然想找你聊会儿吧。”

 

“没什么你不会这个点给我打电话的,到底怎么了?”黄少天追问。

 

那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就要漏出些什么话来,但最终还是一声叹息把话咽了下去。

 

“真的没什么事,我不该这么晚还打电话来,你应该要睡了吧,那我挂了。”

 

“等……”

 

话音未落,阻止黄少天的是电话被掐断的嘟嘟盲音。喻文州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挂了电话,这个浮躁的举动对于一贯沉静的喻文州来说实在太过于反常。

 

黄少天握着手机,心里莫名起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喻文州欲言又止的样子和被主动挂断的电话让他无法不介怀,但喻文州只留下了没有实质内容的寥寥数语,让人揣测不出个所以然来。

 

 

 

 

深刻的绝望无助之中,喻文州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黄少天的电话,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不想把这个噩耗告诉任何亲人和朋友,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这个消息这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罢了。

 

或许他只是很想听听黄少天的声音,想让他阳光一样富有活力的声音稍微驱散心中的阴霾。

 

他喻文州也是人,终究具有一切人性的弱点。他惧怕孤独的死亡,在绝境之中会脆弱不堪,会希望有人给他一点安慰。

 

他倚靠在冰凉的金属椅背,任由窗外硬冷的光线照在脸上。眼眶很干燥,随着命运的洪流起伏的蜉蝣是没有资格哭泣的,因为它太过于渺小,只能听天由命,任何形式的愤慨都是无力的抗争。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听时钟的秒针恪尽职守地滴答走过,直到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泛白。忽然房内的闹钟响了,已经是早晨7点。

 

喻文州缓缓站起身来,一夜未经活动的身体各处发出骨关节摩擦的“咔咔”响声,像极了一台尘封已久的机器重新启动。

 

他像过去每一个普通的上班日一样,依次洗漱、剃胡须、换衣服、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整理床铺(虽然根本没有必要)、把果酱涂在面包上然后吃下去,最后换鞋出门。整个过程完全交给反射神经完成,喻文州根本不记得早餐的味道。

 

 

 

喻文州的遭遇只有小部分人知情,前往门诊室的途中遇到了不少同事和熟人,他们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同喻文州打招呼,没有察觉丝毫异样。喻文州心知这不会持续太久,自己这事很快就会在医院里传开,虽然他不愿意太多人知晓,但这事根本藏不住。

 

科室主任在得知此事之后立刻给喻文州打了电话,安排喻文州暂时不去门诊手术室值班,并且问喻文州要不要干脆这段时间请年假休息。

 

喻文州清楚HIV可能携带者不能上手术台,所以他接受了不去门诊手术值班的安排。但喻文州婉拒了主任的请假的提议,他需要忙碌的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艾滋病的窗口期至少6周,也就是说他至少要6周才能得到诊断,如果一直处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之中,他怕自己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就会崩溃。他不愿意让自己就此堕落,无论如何他都要维持住最基本的正常生活。

 

另外,如果自己真的感染了,那这6周就是他医生生涯的最后6周了,他无法不珍惜它。

 

“你今天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坐在隔壁的叶修。

 

喻文州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不必自己多费唇舌搪塞了。

 

 

 

午餐黄少天还是和喻文州一块儿吃的,黄少天点了外卖早早就等在门诊室外了。

 

喻文州的精神状态与往常相比着实不对劲,惦着外卖盒时不时晃神,半天都吃不下一口。对黄少天的话题连敷衍两句都做不到。

 

如果是在介意昨天中午的事情,依照喻文州的性格也绝不会这么冷淡对待黄少天。结合昨晚接到的那通电话,黄少天直觉觉得喻文州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事。

 

黄少天一再追问,但喻文州缄口不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喻文州颓然说道:“不一定的,不用在意。”

 

“什么叫不一定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喻文州越是回避,黄少天越觉得事态严重。

 

喻文州深深看了黄少天一眼,用带了一丝凄凉的平静语调说:“你知道了也没用的。”

 

“喻文州,”黄少天把他的肩膀掰过来正对着他,“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你他妈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喻文州和黄少天的目光在无声中对峙,黄少天一点不肯退让,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反正他早晚也会知道,与其从别人那里听说,不过我自己告诉他。想到这儿,喻文州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他开口,极力克制声音中的颤抖,装作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一样淡然:

 

“我可能染上了艾滋。”


————tbc————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医生拒绝给艾滋病人做手术”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9547414 底下有几个高票答案写得特别好,强烈建议看一下。


上学的同志们是不是刚刚摸底考完了啊?摸底考真是反人类的存在,把“这学期一定好好重新努力”的决心打击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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