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24)

Long time no see ! I didn't go die.  后面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这次字挺多的呢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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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开诊前回到诊室时,再见到叶修,他已经换上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果不其然,坏消息总是比想象中扩散地更为迅速。喻文州淡淡打了声招呼,走到自己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了。

 

叶修的声音显得颇为克制,那种惯常的懒散尾音也收了起来,“我听说了,”喻文州听了转头看着坐在隔壁的前辈,“昨天你遇上的事。”

 

还是免不了要说这个。

 

“是吗。”喻文州无法强迫自己对他露出微笑,干瘪地应了一句。

 

“你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抱歉。”叶修走过来,他浅浅叹了口气,喻文州闻到头顶上方飘来烟草味道,“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反正那些道理你也心知肚明。你一定要调整好心态,别到时候精神先垮了。”说完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

 

话里的意思直白点说就是让他积极乐观地听天由命,也只有同为医生的叶修说得出这样的话。感受到肩膀上短暂停留的重量,喻文州感到一阵释然。说实在的,这比其他无用的废话贴心得多。

 

喻文州点了点头,“谢谢叶医生了,让大家担心了。”

 

“不如趁这段时间请假休息休息吧。”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实在难看,叶修谨慎地提出了建议。

 

“不,”喻文州说,“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马不停蹄的工作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注意力,减缓了煎熬的感受。一旦空闲下来,自己将会以多快的速度颓废,喻文州难以想象。

 

叶修没有进一步劝说,只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那你注意休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别客气。”

 

“好的,谢谢。”喻文州朝他扯动了下嘴角,脸上的肌肉群僵硬地不听使唤,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微笑的表情。

 

喻文州心中暗生感激。叶修的关心表达得恰到好处,至少没让喻文州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怪物而如芒在背。比起沾染到艾滋病人的血液,应付旁人各种形式的“嘘寒问暖”、并一遍遍作出坚强的模样将更令人疲惫。喻文州开始庆幸与自己同一个诊室的不是个婆婆妈妈且同情心泛滥的家伙。

 

 

 

这是喻文州今天第四次忘了在打印处方之后盖章了。已经离开了的病人又从底楼跑回来,在喻文州为他补章的时候站在一边小声抱怨。喻文州把处方再次递给他,连说了两声抱歉。病人不知道这个频繁犯错的年轻医生经历了什么,他接过单子,嘟嘟囔囔着推门离开了。

 

一下午放在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数次,喻文州在上洗手间的空档里粗略翻看了一下,全部是来自他人的慰问消息。

 

“别太担心,相信你一定会没事的。乐观一点!”——这是隔壁科室同期入职的某个同事。

 

嗯,谢谢,我会的。喻文州这么回复她。

 

“按时吃药,多喝水保持充足睡眠,你都及时吃阻断了,应该不会感染的。”——来自科室里平日颇为照顾自己的一位前辈。

 

谢谢,我会的,让您担心了。喻文州这么回复他。

 

“喻医生,听说你的事了!我们紧张死了!!你要不要紧啊!?”——这是住院部某个特别喜欢一惊一乍的病人。

 

我暂时不要紧,谢谢你们。喻文州这么回复他。

 

“刚听说你出事了……你现在怎么样?我们特别担心你。还好吗?”——这是好友方锐发来的。

 

不是太好。喻文州想这么回复他。

 

他实在是不太好。他一直极力维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游走在钢索上的意志力坠入悬崖,但是无论多么努力,压抑着的情绪从未停止试图喷薄而出。从得知自己接触到HIV病毒的那一刻开始,之后发生的事都无时不刻以慢镜头在脑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这一秒所回忆的内容,是包括截止至上一秒在内的所有一切。然后下一秒再次重复。大脑渐渐变成了来不及清理缓存而过满的计算机,无声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先是会诊室的门口的震惊的感受,然后是浑浑噩噩任人摆布的两小时,然后是味同嚼蜡的晚餐,然后是倾泻而出让人窒息的恐惧,然后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泛白的东方天际,然后是早晨同事们稀松平常的笑意的问好,然后是中午黄少天在得知了真相后几乎发了疯一样的表情……时光被分割成了最小单位,如同一个个微小粒子,随着血液在大脑里一圈圈循环,清晰无比。

 

右肩胛骨处的隐痛让人无法忽视。中午黄少天用双手掰着喻文州的肩膀,手指死死扣住像是要透过衣料刺进肉里。喻文州反倒平静得出奇,向他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口气像在述说一个别人的故事。黄少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喻文州感到经由他的双手传递过来的颤抖。对面的人随后僵硬地深深低下头去,喻文州看到他一头黑发中心的发旋,有一小撮头发的发根因染色不均泛着金黄色泽。他听到他重复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别太紧张,我还好。”最后反倒是成了喻文州安慰黄少天。

 

其实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他表现出来的根本不成正比。自己真的是一个不喜欢情绪外露的人,喻文州这么想。或许表现得更加激动一些,自己心里能好受一些。然而他早就过了撒娇任性的年纪了,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时候最没有用的就是自怨自艾。他要表现得“平常”,平常地吃饭,平常地工作。

 

我还好,今天还在出诊,没事的。——最后他以这样一句话回复了方锐。

 

回诊室的途中,在走廊又遇到了熟人,他显然也得知了喻文州的情况,吞吞吐吐地斟酌着措辞,最后对喻文州说了“你要振作些”之类的话。喻文州微微点头,如同他回复的那些短信一样,向对方道谢,并说自己感觉还不算糟糕。

 

与对方道别后他继续往回走。短短的走廊上拥挤不堪,每个诊室门口都堵着人。喻文州在人群中穿行,忽然有些恍惚。

 

人类情绪的起落是如此的不可捉摸,明明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自己还在雪地里开心地打雪仗,仅仅一天心境就骤然发生了改变。

 

“你一定要振作,乐观积极一些吧”——说得倒是轻巧,小学生作文里都会出现的鸡汤式套话。一遍遍强调“要乐观,要坚强”,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怎样做才能乐观坚强起来。

 

喻文州觉得自己像一个双腿瘫痪的人,不断有人鼓励自己“站起来,你可以的”,但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他们喊得热烈,自己也站不起来。那种无力感想必只有当事人自己能明白。

 

 

 

下班之后苏沐橙来找喻文州,漂亮的脸蛋上写满担忧之色。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工作。”她的语气一半焦虑一半责备。

 

喻文州站在诊室门口,看着矮自己一头的苏沐橙,“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这段日子总要找点事做吧。”

 

“但是……”

 

“我没事的,状态没有那么糟糕。”

 

苏沐橙盯着喻文州瞧了瞧,脸色苍白,但精神状态确实比想象中的好一些。“我和方锐都特别担心你……怕你想不开……他今天本来也想见见你来着,可是要值班就……”

 

“事情都发生了,想再多也没用吧。你们工作也都忙,不用太担心我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喻文州稍微一偏头,余光督到走廊转角处出现了一个身影,喻文州把头又转了回来,假装没有看到一样继续和苏沐橙说话。

 

苏沐橙情绪似乎缓和了些,小心翼翼地问喻文州:“伯父伯母那边他们知道了吗?”

 

大概是看到了喻文州和苏沐橙,余光中那个身影笔直地向自己这边走来。“不知道,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们,等检测报告出来再说吧,现在告诉他们只会让他们担心。”喻文州仍旧面向着苏沐橙,回答她。

 

那个脚步声很快近了,苏沐橙扭头看去,来人一见她,立刻出声:“苏医生。”

 

“小黄是你啊。”苏沐橙略略颔首打了个招呼。

 

黄少天把右手抽出口袋,举起来冲她摆了一摆,继续缓缓走过来。

 

“好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天都快黑了。”苏沐橙还没来及再说什么,就听得喻文州这么对她说。

 

黄少天终于走到两人身旁,两手插兜静静站定在一边。

 

苏沐橙眼光快速在黄少天和喻文州之间游移了一下,似乎是因为不确定黄少天是否知情而踌躇着。她小声而犹豫地问了喻文州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还好?

 

“我真的还好。”喻文州的回答却毫不迟疑。

 

 

 

 

“你真的还好吗?”

 

“真的还好。”

 

直到目送苏沐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头,一直沉默的两人才有了第一次对话。

 

黄少天凝视着喻文州的脸,他投来的目光使喻文州一阵没由来的心虚,好像自己被置于X光线下,里外都被看了个透彻。喻文州快步走向电梯口,按亮了向下按钮。黄少天紧随其后,“你要去哪里。”

 

“回家。”喻文州简短地回答了他。

 

指示灯红色的数字不停闪烁跳动,隔着电梯门传来钢索嘎吱作响的声音,电梯厢下降在通道里卷起低沉呼啸的风。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黄少天站在他身后,喻文州听见他的呼吸中带上了焦虑的意味。

 

电梯门终于咣当一声打开,机械女声一字一顿报出“四楼,到了。”喻文州跨进电梯,黄少天却没挪动步子,喻文州转身按着开门键,疑惑地看了看还杵在那里的黄少天。“不进来吗?”

 

“不是的,”黄少天站在原地摇摇头,抬起头来望向电梯里的喻文州,深吸一口气,短暂的犹豫之后用肯定的口气轻声说道:“你明明一点儿也不好。”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细碎的额发遮住了一边的眉毛。

 

喻文州按着开门键的手指猛地一抖,电梯门旋即咣当一声迅速闭合,把他错愕的表情在下一刻与外面隔绝。视野中黄少天的脸最终消失于急速变窄的缝隙中,最后的瞬间喻文州清楚地看到黄少天抿起了薄薄的嘴唇。

 

随后电梯向下加速带来了失重的感觉,使头脑中的晕眩加剧。电梯墙镶嵌的镜面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因彻夜未眠而形容憔悴,下巴处有一小片突兀的青色,是早晨剃须时没刮干净留下的胡茬。喻文州伸手摸了摸,刺拉拉的,毛毛躁躁的。

 

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然后……然后要记得吃饭,明天也要记得打理仪表,还要好好工作……喻文州这么想着,心渐渐像快速下降的电梯一样沉了下去。

 

 

 

回到家中时,合租人包子正要出门,背着把吉他单脚站在门口换鞋。

 

“嘿,你回来啦!”包子把遮住半边脸的大长刘海往边上一甩,“我正要去酒吧呢。诶对了,我现在不打鼓了,改弹吉他了,他们说吉他手比较受欢迎哈哈哈!”

 

这两人作息正好差了12个小时,喻文州都快忘了上一回见到包子是什么时候了。

 

“是吗,太好了。”喻文州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兴奋一点才好,不过像现在这样以平常的口气说话已经是勉为其难。

 

“我先走啦~”包子脚跟往地上跺了跺,打开门。

 

“那个,”喻文州叫住他,包子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怎么啦?”

 

“你别再用我的剃须刀了。”喻文州说。

 

包子听了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傻呵呵地笑着挠了挠头,“啊呀!你都知道我在用啊,哈哈哈。”

 

“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这段时间……”喻文州停顿了一下,“总之从现在起别用了。”

 

“为什么啊?”包子问。

 

“因为…这个剃须刀不适合你,剃完你的胡子长得比较快。”

 

“哦!原来是这样!”包子的一大优点就是再胡扯的理由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喻文州松了一口气,看来是不用多费唇舌了。

 

共用剃须刀有交叉感染的风险,喻文州不希望身边的人因此遭到波及。

 

包子哼着小曲关上了门。

 

厚重的寂静又像毛毯一样盖住了整间屋子。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寂静。喻文州接起来,又是致以慰问的电话。喻文州客客气气地回应着那边,说着已经烂熟于胸的那几句话。无非就是我还不错,不用担心,谢谢你。

 

挂掉电话后喻文州立刻关掉了手机,像处理什么令人嫌恶的垃圾似的,把它丢在了一边。屋子里太静了,空气浓稠地近乎于果冻的质地,每吸一口都要花上莫大的气力。喻文州其实还是渴望有谁能陪自己说说话,阻滞的静谧让他胃里有些不舒服,只不过来自各方千篇一律的问候和态度让人应付起来颇为疲倦。他们都是出于好意,这点喻文州清楚,但听了这么多安慰和开导,却没有一句话说到自己的心坎里,这种感受比什么也没听到更糟。

 

喻文州换上居家服,抖开床铺,钻进去蜷缩起来,像鸵鸟似的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然后闭上眼睛。

 

 

 

包子是走到了酒吧门口才记起来自己背上的吉他盒子里没装着吉他,今天早上他拿出来练习,过后随手就把吉他就搁在了床边。难怪背着这么轻呢,他一拍脑袋,懊恼万分,赶忙撒开腿往回跑。还没跑到小区大门口,远远就见那里徘徊着一个人影。包子来不及细看,匆匆冲过去。

 

“这位兄弟,不好意思借过借过。”擦身而过的瞬间,包子硕大的吉他盒子差点撞到那人的脑袋,那人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了一步。

 

“不好意思啊!”包子回头再次向他大喊,继续向前跑去。

 

“啊!”没等包子跑出去多远,就听得身后一声惊喜的大叫,“你等等!你是包子吗?!”

 

包子一听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你认识我?”

 

那人快步上前,“你真的是包子?”

 

“啊,诶!难道你是我粉丝?是要我的签名吗。”想到这儿包子高兴起来,咧开了嘴,打量了下叫住自己的那个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白色羽绒服连着的帽子盖住了头。

 

“呃,喻文州和我提起过你。我是他的朋友。”来人双手插着上衣口袋,羽绒服里面露出蓝白相间的条纹。

 

“哦!这样啊!你见过我照片吗?”

 

黄少天眼光扫了扫面前青年一头杀马特发型和两边耳朵上的耳钉,“没有,但是你个人风格挺明显的。”

 

“哈哈哈哈哈哈是吗!谢谢!”包子把这句话当做夸奖收下了。

 

“包子兄弟,你……能带我去见他吗?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几号几室,他手机也打不通,我找他有事,特别急。”黄少天问眼前的包子。

 

“哦!好啊,跟我来吧。”包子爽快地答应。

 

走出医院已接近二十分钟,差不多到了自己的极限,绑在身上那条无形的橡皮筋越绷越紧,一个劲把他往回拉,黄少天觉得插在兜里的双手抖个不停,肩膀也不由得缩了起来。

 

“你很冷吗?”边走包子边奇怪地问:“怎么打哆嗦。”

 

“啊……哈哈是啊是啊,有点冷。”在外头和陌生人说话加剧了黄少天的恐惧感,他的心理障碍太过根深蒂固,即使有意磨炼自己,生理上的条件反射一时半会也不能改变。昨天买根黄瓜统共才和收银员说了几个字都心肝直颤,今天和包子这么一番对话,他更是哆嗦到冷汗都快滴下来。

 

你他妈的别抖了。黄少天在心底里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他愤愤不平地猛捶了一拳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语:“你再抖我还是要去见他。”

 

相处久了,他已经可以从喻文州的背影读懂他的情绪。今天他肩膀倾斜的角度,他把重心从左脚切换到右脚的感觉,都在告诉黄少天:我并不好。这个背影隐约与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相重合,散发出相类似的、渴望和推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气质。喻文州需要陪伴,在电梯闭合的同时黄少天直觉这么认定了。

 

包子目睹了黄少天的举动,露出非常困惑的表情,“你在和谁说话?你干嘛打自己?大兄弟你该不会是傻了吧?喻文州他看屁股不看脑子,你这病找他没用啊。”

 

早就听说喻文州的合租人是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单细胞生物,所以听了这话倒也没太超出黄少天的预期。黄少天转过头去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转过来时向包子满脸堆笑,“我没傻。话说还要走多久?”

 

“这就到啦!”包子大步流星地领着黄少天来到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招呼黄少天进来。他指了指客厅一侧的一扇房门,“他住这间,你去找他吧。我急着赶场子,就不招待你啦!”说完便钻进了另一间房间,不消片刻拿了一把吉他跑了出来,一溜烟跑出了门没了影。

 

黄少天走到喻文州紧闭着的房门前,轻轻叩响。门板很薄,敲起来很清脆,和他住的病房的厚重的门不一样。他身体仍在打着哆嗦,陌生的环境,尤其是密闭的空间让他难受,和陌生人对话后心有余悸的感觉还残留着。

 

等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中出现了黄少天熟悉的轮廓。见到喻文州的瞬间,如同往常一样,生理性的颤抖立刻终止了。

 

“我来了。”黄少天对着喻文州说。

 

喻文州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黄少天十分意外。黄少天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他的鼻头冻得微微发红,好像已经待在室外一阵子。他的头发也凌乱了,大概是刚刚把帽子拿下来还不及整理。喻文州知道黄少天出门的习惯,他是一定要套上帽子的,他说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我来了,喻文州。”见喻文州迟迟没有反应,黄少天再次说道。在黑暗中他凝视着喻文州的脸,努力辨别他的五官。

 

“啪嗒”一声,屋内的日光灯被打开了,喻文州站在原地伸手按下了装在门口的灯光开关。视野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啊……”喻文州眼眶下沉淀着浓重的黑眼圈,在较之平日更为苍白的脸色衬托下愈发明显,让他显出颓态。“你怎么来……”他缓缓开口,语速比平时慢了不少。

 

黄少天一时语塞。方才没见到喻文州之前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真见到了,倒不知道怎么开头了。他瞪着喻文州的脸,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我想陪着你。”最后黄少天这么说。

 

直白的话语让喻文州愣了愣,握住门把手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他看着一脸严肃的黄少天,轻轻笑了笑:“为什么要陪我,倒是你这么跑出来,不要紧吗?”

 

黄少天摇了摇头,继续神情严肃地看着喻文州。

 

喻文州侧了侧身,示意黄少天进屋,“来了就坐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倒杯水。你也别在外边呆太久,早点回医院。”

 

“我不要紧,但是你要紧。”喻文州的脚步声朝着厨房方向远去,黄少天站在房门口,身体转向喻文州的方向,提高了音量。

 

厨房里传出些响动,有玻璃杯触碰桌面的声音,还有水流注入容器的声音。喻文州的脚步声又渐渐响起来,他把手中的水杯递给黄少天,走进房间沿着床坐下来,“我都说过了,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我难道要大哭大闹才算是正常反应吗?”

 

此时喻文州口吻依旧温和,但是言语在不经意间已经染上了负气和急躁的意味。他几乎不这么说话,哪怕是遭遇昨天那件事之后——除了今天对着黄少天。他也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致以感谢——除了黄少天。话一出口,喻文州暗自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人类的通病,就是喜欢对亲近的人发脾气,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在其面前暴露出性格的缺陷,他喻文州果然也是这样。

 

黄少天跟着他走进来,然后把水杯搁在书桌上。喻文州的房间狭窄得可怜,除去简单的家具,几乎摆不下什么多余的东西。木地板虽然干净,却已经磨得看不出上面的纹理,踏上去吱呀吱呀作响,弥漫着一股岁月的味道。

 

“没想到你其实是个比我还闷骚的人,”黄少天开口,“我以为你会更加坦率一些的。”

 

“闷骚”这个形容词让喻文州呆滞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哪里不坦率了?”

 

“你说你还好,但明明不是这样的。”黄少天说。

 

“我没有啊。”

 

“你有!”黄少天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他向前跨出一步,一下子来到喻文州面前。身后头顶日光灯的光线被他遮挡住,在面前的喻文州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喻文州仰头望着背光的黄少天:“我没有。我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你只是不了解罢了。”

 

“正因为了解你,才知道你不好。”黄少天笔直地站在他跟前,双手在身侧捏紧了拳头,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因极力压制着激动起来的情绪,他的气息不断起伏着:“那个时候,我也以为你不会懂我,因为全世界都不懂我,所以你也不会例外。但是你懂了,也只有你懂了。所以我也一定可以懂你,你不要连我也一起向外推。”

 

当喻文州静静倾听他的过往,抹开窗玻璃上的水雾的时候。当喻文州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引领他去接触和喜爱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被温柔地拯救了,正因为一度被温柔地拯救,他才能够将心比心,才能知道此情此景喻文州需要什么形式的陪伴。

 

“你没有你期望的那样坚强。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好。”黄少天声音忽然轻了下去。然后他举起双手,缓缓托起坐在床边喻文州的脸颊,让他好与自己四目相对。继而他微微弯下腰去,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不坚强也没关系,说你很害怕也没关系,哭也没关系。改变不了的事终究改变不了,这话你说的没错,但你同样也有脆弱的权利。”

 

脑袋被固定在眼前人的手掌之中,感受到了来不及回暖的指尖的微凉。看着他用如此庄重的表情说出这番话,眼球后面突如其来涌动着一股酸楚和热意,下一刻就觉得自己一直苦苦支撑的什么东西破碎了。

 

在视野被温热的泪水模糊之前喻文州被圈进了一个怀抱,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像羽绒被一样将他包围。

 

黄少天把他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双臂环绕着他,像拥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他把下巴抵到喻文州头顶,任由他的短发因身体颤抖而一下下地划过脖颈。

 

先是一种嘶哑而克制的近似于呜咽的声音,然后声音渐渐不受控制地转变成了哭泣。

 

“我很害怕。”他说,“我真的很害怕,我也很累。”

 

喻文州差点忘了,人之所以更容易对亲密之人暴露性格的弱点,正是因为对亲密之人拥有完全的信任。在他们面前不用刻意讨好和伪装,因为潜意识里坚信哪怕在他们面前做尽所有丢脸的事情他们也不会离开,才会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暴躁、软弱、自私。

 

在黄少天怀里,喻文州安心地把封锁在深处的情感全数释放。

 

看着这个一贯成熟而自持的男人在自己怀里哭得像个无助孩子,黄少天一言不发地,只是搂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就像曾经喻文州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不会对喻文州说什么“你一定会没事”,也不会对他说“你一定要坚强”。他要陪在他身旁,陪他一起等6周后的判决。如果最终等来的是残酷的结果,那么也无所谓,他就陪他度过之后的时光。

 

昨天还在纠结的这个那个,都见鬼去吧,什么“我是Omega而他是Alpha怎么办”这种蠢问题,统统见鬼去吧。在生死面前,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么。被过往的错误所牵绊,进而企图用延续错误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何其愚蠢。一生这么短暂,为什么不用力去好好爱一个人。

 

“我会陪着你的,永远不会离开。”他如此这般说道,许下誓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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