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等光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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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来究竟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悲哀。”

 

“大概是悲哀多一些吧。”喻文州说,“把失去的痛苦刻在心里,留着血泪还要奋力前行。”

 

 

 

飞船加速至理想状态后被调节成了自动飞行模式。喻文州和黄少天再次钻进了冬眠仓。

 

虚拟现实里依旧上演着黄少天最熟悉的日常,街区上人来人往,量子轿车飞翔于头顶,木星运行,白矮星升落,仿佛母舰被卷进黑洞只是他的南柯一梦。

 

“臭小子!你们跑哪儿去了?”魏琛正缩在基地一角吸烟,见黄少天和喻文州出现,立刻笑容满面,大着嗓门对他们喊。电子烟前端的红光一闪一闪,据说是模拟曾经用烟叶制作的卷烟外型。

 

见到魏琛的第一眼,黄少天就忍不住掉了眼泪:“魏老大……”

 

“臭小子你哭什么?”魏琛快步走过来,一拍黄少天的肩膀,惊奇道,“你原来还会哭哪?怎么啦?”

 

喻文州握着手中的遥控器对准魏琛,哽咽着说:“魏队,再见了。”

 

魏琛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低声喃喃:“啊?……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喻文州点点头。

 

魏琛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狠狠吸了口烟,电子烟红色的烟头骤然一亮。紧接着他舒展眉头,对两人嘿嘿笑笑:“能不能等我抽完这支啊。”

 

黄少天难过得哭出声来:“魏老大,我……”

 

“傻小子们别哭啊,”魏琛语气难得地温柔,“你们是我最得意的手下,都是好样的,要继续好好努力啊。”

 

“魏队,”喻文州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说不下去,“你……也是我,最尊敬的队长。”

 

一支烟的时间转瞬即逝,遥控器再次对准了魏琛。

 

“喻文州,你别发抖。”魏琛说,“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按下消除按钮的刹那,眼前的魏琛消失了,连同他手中的电子烟一起,化作点点粒子,永远飘散消融在了虚拟现实的空气中。

 

魏琛的缓存被完全消除的同时,黄少天只觉得又经历了一遍目睹母舰被吞噬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虚拟现实中有一套名为“缓存”的机制。因虚拟现实的反馈模式有别于现实世界,人从发出信号到被计算机接受,再到反应到虚拟世界,再到被其他人接受,这需要一系列的计算,故会在发出信号者和接受信号者之间产生数秒的时间差。为了填补这些时间差,每个人都会生成一份和自己行为模式、思维方式完全一致的“缓存人”。缓存人意识不到自己是缓存,完全继承本人的记忆。

 

而当出现掉线、卡顿和短期离线时,缓存人也会自动出现在虚拟现实中,代替本人进行活动。

 

他们的介子飞船已经脱离了母舰的网络系统,黄少天现在见到的虚拟现实不过是个单机版。他们飞船计算机上保留了所有曾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的缓存,在脱机状态下,黄少天仍旧可以和这些人的缓存进行互动。

 

——这是最后的回忆了。

 

——但他们要亲手将最后的回忆抹杀。

 

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缓存会占用太多的计算资源,而目的地还太遥远。

 

介子飞船脱离母舰后,自体储备能源少得可怜。计算机储存并运行这些缓存将消耗非常巨量的能源,如果他们保留着所有人的缓存,那么他们会在到达开普勒452b之前耗尽能源。一旦没了能源,不仅超高速飞船无法减速,冬眠仓也会停止运作。在回忆和生存之间做取舍,他们只能选择后者。

 

“就算这是迟到的告别吧。”

 

黄少天听了点点头,和喻文州一起在虚拟现实中开始了消除缓存人的进程。

 

这是个艰难且伤感的任务。他们一一对那些曾经或陌生或熟悉的、或喜爱的或厌恶的人道别,把心中曾经不愿说、不敢说、来不及说的话向他们的幻影和盘托出,然后对着他们按下消除键,将他们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切断。

 

或许这只是徒劳的补偿吧,或许这只是对自己内心的解放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以一个仪式为他们送别,纪念那些不该忘却的生命里的呼吸,感受,那些痛苦,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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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和黄少天并排坐在军事基地最高的瞭望塔顶端。一眼望去,虚拟现实几乎已成一座鬼城,空空荡荡,荒无人烟。

 

“我曾经以为人类的性命无分贵贱,无分老幼,一条命就是一条命。我原以为我可以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人,将情感平均分配。我原以为人类是一个整体,人与人之间那些微观的情感不足挂齿。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黄少天说。

 

在消除魏琛和曾经的战友之后,他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认识。

 

“原来在我心里,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更重要,有些人的死亡带给我的悲痛比其他人带给我的更剧烈。”

 

喻文州把玩着胸前的小石子:“是的,当珍爱的生命和其他无数素昧平生的生命被摆放在天平的两端,我也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倾向我爱的那边,这是人生来镌刻在基因里的私念。”

 

“看来我基因的私念并没有完全割除啊。”黄少天说着,脱力般向后倒去,仰面躺在地上。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的小情小爱,原来一直像种子一样深埋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如今以他人的鲜血浇灌,终于开出了花朵。

 

苍白的白矮星正悬头顶,苍凉凄惨。

 

“抹杀其他战友的缓存的时候,那种心痛,可以叫作‘友情’吗?”黄少天问喻文州,“我隐隐约约感觉,这就是失去‘朋友’的痛苦。”

 

“是。”喻文州答。

 

“那‘亲情’又是什么感觉?”

 

喻文州沉默良久,回答道:“是我抹杀我双亲的缓存时,经历的那种痛苦。”

 

当时他的双亲平静祥和地望着他,对他说:“你是我们一生的骄傲”。喻文州定定站在他们跟前,几乎要把牙咬碎。他的手指悬停在确认的按钮上,长久不愿动作。黄少天不忍心,问喻文州要不要换他来,喻文州一把推开了他,说不用。

 

当最终按下按钮的时候,喻文州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化为粒子飘散的父母的身影,似乎想要把这副画面烙印在脑海中。然后他便收起遥控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那是一种,”喻文州停顿了好一会儿,给出一个形容,“无法哭泣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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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除完全部的缓存之后,计算资源仍旧日益捉襟见肘。喻文州和黄少天便关掉了虚拟现实的大部分渲染效果来节省计算资源,什么光影效果、建筑贴图、味觉敏感度等等,统统关闭。

 

虚拟现实变得无聊到了极致,放眼望去像扁平粗糙的二维世界。

 

“难道我们就得这样过上四十年吗?就算在冬眠中我们不会老,但是真的无事可做啊!话说现在牛肉连番茄味都没有了,嚼起来就是一块儿蜡。”

 

距离到达开普勒452b星球还有700光年之遥,在高速飞船上黄少天和喻文州还得一起度过四十年的无聊岁月。

 

喻文州翻着图书馆中取出的书籍,努力辨认纸张上打了马赛克似的字,“看看书吧,这些纸质书都是古董,以前不对民众开放的。”

 

黄少天努努嘴,“我不爱看书。”他在喻文州面前来来回回踱步,“我们以后得一起相依为命四十年,算上一块儿和你训练的那几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居然占了我人生的一大半。”

他猛然停下脚步,大惊小怪道,“我靠,人家两口子都不一定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呢!诶,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一对亡命鸳鸯,等登陆开普勒452b,我们都可以办个金婚大典了!”

 

喻文州早习惯了黄少天的一惊一乍,嘴角一扯给了个微笑算是反应了。黄少天平时就是嘴闲不下来,扯淡不过脑子,什么玩笑话都不忌讳,其实往往嘴上说的和脑子里想的不是一件事。他现在嘴上说什么相依为命亡命鸳鸯,说不定脑子里还抱怨着连番茄味都没有的人造牛肉呢,要是时时处处接黄少天的话茬往下讲,那就是自找苦吃。

 

果不其然,黄少天说完金婚大典,立刻无缝对接又谈起了十维空间和二十六维空间超弦振动的区别,紧接着又谈到了虚拟现实中洗澡水的温度问题。

 

“哎,”黄少天突然伤感地叹了口气,“这些老话题能翻来覆去说多久呢?很快咱们之间就要没话聊了。四十年啊,整整四十年啊。”

 

喻文州搁下书本,书本无人阅读,纸张上的字立刻消失了,这也是为了节省计算资源。

 

喻文州微微仰起脖子望了望惨白扁平的白矮星,轻叹道:“至少,我们都还活着啊。”

 

黄少天顿时黯然失语。

 

对啊,至少我们都还活着啊。

 

至少还有另外一人与自己对话,让自己不至于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母星的语言;至少还有另外一人可以证明地球文明曾经存在,不至于在孤独中滋生出对世界和自我的怀疑;至少还有另一个人能时刻提醒自己目的地的所在,不至于在无垠宇宙中迷失方向;至少还有另一个同胞活着,告诉自己,你不是一个人。

 

你就是我唯一的同胞,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挚友,我唯一的情感寄托。

 

若活下来不是一种幸福,那至少有你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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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至距离开普勒452b星球300光年的地方,计算资源就快要枯竭,黄少天和喻文州不得不再一次缩减虚拟现实的建模效果和感受反射。

 

虚拟的木卫六完全成了荒漠的模样,一瞬间所有建筑和景观不翼而飞。身处其中,不知冷暖,不知饥饱,感受不到丝毫空气的流动和脚下引力的牵引,大部分使人有“活着”的感受的设置,已经全部被切断。

 

二十余年过去了,黄少天和喻文州之间确实已经无话可聊,他们早已对对方的一切烂熟于胸,说什么都是陈词滥调。无话可说,但他们整日待在一起,有时背靠背默默坐着,有时肩并肩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像被油漆浇灌过般纯灰的天空。麻木之中总算听得到另一个人轻浅的呼吸。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消磨在无言的相伴之中。

 

要是没有喻文州,我早该被逼疯了吧——黄少天想。背负着全人类未完成的期待,在荒芜中日复一日地苦熬,若是仅凭心中那份执念支撑,他早该奔溃了。

 

 

 

转眼又是十年,计算资源再一次告急,他们就把那唯一的一点地图效果也关闭了。整个虚拟空间成了一片死板而虚无的蓝。

 

反正设定成什么颜色占用的资源都是一样的,不如设定成喻文州心心念念的海洋吧,权当是苦中作乐。

 

“硫酸铜溶液的颜色,一望无际。”黄少天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满意极了,他问喻文州:“这是你想象中的海吗?”

 

“不,”喻文州伸手触碰近在咫尺却没有实体的蓝,闭目凝神,“海要更加生动些,就像……”他睁开眼睛,眸子里满是期待,“就像纯蓝的光波,有波峰和波谷,连绵起伏,摸上去带着宜人的凉意。”

 

“哈哈哈,”黄少天笑起来,“你的要求可真多,这里可生成不了那种效果,要知道我们的计算资源就快不够了。”

 

喻文州收起手掌,颇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能不能撑到登陆前。”

 

黄少天:“再烦恼也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我们已经把能关的都关了,只留着我们俩自己的计算空间了。也不可能解除冬眠,出了冬眠仓我们的食物只够吃三个月。”

 

喻文州看了看黄少天,垂下肩膀:“是啊,没有办法了。”

 

办法还是有的,只是有些残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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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到达开普勒452b星球还剩最后50光年,计算资源几乎耗尽。

 

“计算资源马上要枯竭了,冬眠仓就要成我们的棺材了。”一片蔚蓝之中,黄少天悲伤地说道:“想不到挣扎到只剩50光年,还是得放弃。喻文州,咱们要不出冬眠仓写份遗书吧,说不定哪天外星文明找到我们,还能为我们竖块墓碑。”

 

“说不定还有转机的。”喻文州说,“对了,”他突然轻快地笑笑,问黄少天,“这么久了还没问过你,你会不会跳舞?布鲁斯舞。”

 

“啊?你刚刚说什么?”黄少天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你会不会跳布鲁斯舞?”喻文州一脸认真,重复道。

 

“我去!搞什么核子大飞机啊?!都这时候了你还关心我会不会跳舞?喻文州你不是吧?”黄少天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俩都快一起死了!”

 

喻文州一派轻松释然:“不会的话,我教你。”见黄少天又要发作,喻文州补了一句,“计算资源的问题,我已经有解决办法了,我们一定可以顺利抵达开普勒452b。”

 

“那你倒是说呀?!什么解决办法??”黄少天迫不及待。

 

“跳完再告诉你。”喻文州眯起眼睛笑。

 

“你!……”

 

见喻文州胸有成竹的模样,黄少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双手递过去。“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喏,要跳就快点吧。”

 

布鲁斯舞是交谊舞的一种,这种古老的社交方式据说在地球还存在之时曾风靡人类世界。但黄少天也仅仅是听说过,从未亲眼见人跳,更别说亲自上阵了。黄少天出生的年代,举世厉兵秣马准备逃离太阳系,大家都忙着生死攸关的大事,谁还顾得上学习诸如跳舞这类风花雪月的无用技巧。

 

“我先得说明,我可一点儿也不会啊,要是踩到你脚可别怪我。”黄少天嘟囔。

 

“没关系的,”喻文州不慌不忙拉过黄少天,耐心指导,“你左手的虎口对准我的右手虎口握好,对,右手搭在我左手手臂上,不,搭在手臂上,不是肩膀上。”

 

黄少天“啧”了一声,顺从地按喻文州的话调整好了持握姿势,和喻文州面对面站好,四目相对。“为什么我们俩姿势不一样?”他问。

 

“因为你是女步。”

 

黄少天一听不大高兴:“凭什么我跳女步?”

 

“你不会啊,我得带着你跳啊。”喻文州说。

 

“哼……那下次换我跳男步。”

 

喻文州笑了:“好啊。”

 

步法不难,黄少天身体协调性优异,没跳几步就像模像样了。

 

“你学得挺快的。”喻文州表扬。

 

黄少天对夸奖自己的话从来照单全收,于是一番得意。他边缓缓踩着步法,边问喻文州:“话说你从哪儿学的这?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母亲教我的,”喻文州看着眼前黄少天的眼睛,笑意盈盈,“她说,以后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就邀请她一起跳舞。”

 

黄少天步法一个不稳,狠狠踩了喻文州一脚。好在虚拟现实早已抹平痛觉,否则这一脚的杀伤力也是相当可观。

 

“搞什么核子大飞机啊!”黄少天又羞又恼,往后一退,“我又不是你看上的姑娘!”

 

喻文州哈哈一笑,搭在黄少天背后的手收紧,把黄少天重新拉近自己:“反正现在除了和你,我也没机会和别人跳了,你就委屈一下吧。”

 

“切。”黄少天瞪了喻文州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我又不是女的”之类的话,便由着喻文州去了。

 

天地皆是蓝,如硫酸铜溶液一样的颜色,从脚下铺展到一望无际的远方。无论向何处望,无论向何处走,蔚蓝如影随形,填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

 

喻文州握着黄少天的手,感受到他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骨节分明。他揽着他的后背,那突出的肩胛骨和肌肉被包裹在薄薄皮肤下,隐隐涌动着雄性的力量。他引导着他,轻缓优雅地在无垠的蔚蓝中翩翩起舞。

 

多年之后,当黄少天在开普勒452b上第一次见到了海,他突然就想起那天与喻文州的共舞——那时的他们多么像一对在澄澈海水中悠游自在的鱼。

 

最后,他们的步子逐渐慢了下来,变成了轻柔地左右摇摆。

 

“这么多年了,幸亏有你。”喻文州轻声说着,眼底映出一片深邃的蓝。咫尺之距,那片深蓝显得灵动而深情。

 

黄少天大大一愣,神色从讶异过渡到平静,他对喻文州说:“这么多年了,我也幸亏有你啊。”

 

要不是我们拥有彼此,孤独早该将我们打垮;要不是这份痛苦有人共同分担,绝望早该将我们撕碎。幸亏有你啊,幸亏有你啊。

 

喻文州缓缓停住步子,黄少天跟着也停下。喻文州顺势把黄少天抱进怀里,双手圈住他。

 

黄少天感受到相贴的胸膛处传来陌生的心跳,急促、有力、富有规律,像是有颗质点快速做着简谐振动。

 

“你还没有问过我‘爱情’是什么感觉。”喻文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打算问我吗?”

 

“‘爱情’是什么感觉?”黄少天问。

 

喻文州没有回答,他的心跳声经由躯干的传导,鼓动在黄少天耳膜上。

 

过了好一会儿,喻文州才说:“就是这种感觉。”

 

不及黄少天做出反应,喻文州已经放开了他。

 

喻文州在那里笑得明媚,他说:“我得回现实世界一趟,去解决计算资源的问题。”

 

“呃……?”黄少天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呃……现在吗?你到底什么办法?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计算机资源应该还有释放的空间,要去物理层进行操作。”

 

黄少天困惑:“我不知道有这种事情。”

 

喻文州已经开始着手解除虚拟现实的冬眠状态:“我知道就行了。”

 

在脱离虚拟现实前的最后时刻,喻文州凝视着黄少天:“和我说声再见吧。”

 

黄少天不知怎么的呼吸一窒,心头隐约泛起说不出的感受,“你……”

 

“和我说声再见吧。”

 

“好吧,再见。”黄少天说。

 

“我马上就回来了。”

 

黄少天点头:“好。”

 

 

 

喻文州说过,当他珍爱的生命和素昧平生的生命被同时放到天平两端之上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偏向他珍爱的生命。

 

但如果天平的一端放着他珍爱的生命,而另一端是他自己呢?

 

喻文州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小石块,拿起镭射切割刀把它切割成两半,一半挂回自己的脖子,一半挂在了黄少天冬眠仓的外壳上。冬眠仓内,黄少天静静躺在淡红色的营养液中,如同睡着了一样恬静平和。

 

喻文州接着从后台调出自己的缓存数据,进行了一番删改。

 

“再见啦。”

 

做完这一切,喻文州拧开了飞船舱门,宇宙真空一下子将舱内氧气抽了个干净。

 

 

 

 

剩最后一曲,你先开口唱吧,

不然都睡着了,总要有一个人醒着,

夜不好熬。

 

剩最后一杯了,我们分了喝吧,

心都快冻僵了,应该让它轻轻跳一跳,

蹦蹦也好。

 

梦还剩一个,你先做了再说,

别等天亮后,脸色都那么遗憾,

又不好抱怨。

 

灯还剩一盏,你要你就点燃,

若换堵枪眼,我就咬牙上前用胸膛,

挡给你看。

 

时间留下了美丽,和一片狼藉。

 

——死者安息,生者长痛。这次权当是我自私吧,只留你一人背负所有。前方未完成的路,原谅我不能陪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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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现实中眼前的喻文州没有消失,黄少天知道那是他的缓存。片刻之后,缓存人开口:“我回来了。”

 

“你已经回来了?”黄少天问。“你现在不是缓存啦?”

 

“嗯,对啊,”喻文州点点头,“计算机资源已经释放成功了,你看。”

 

黄少天调出资源管理器,立刻惊喜万分:“真的!这下可以撑到开普勒452b上了!我去,喻文州,你怎么办到的!你真是个天才!”

 

喻文州笑着继续说:“而且我改进了设置,我们俩以后产生的数据只要占用之前二分之一的容量。”

 

黄少天欢天喜地,拉着喻文州好一阵雀跃。

 

危急姑且算是度过了,只要他们在这无聊的蔚蓝里老老实实呆着,顺利到达开普勒452b应该不成问题。

 

 

 

喻文州变得比之前沉默了,虽然原来他的话也不算多。他发呆和进入睡眠的时间比之前更长。除此之外他的反应一如往常。

 

他教会了黄少天跳舞,黄少天便嚷嚷着要换自己跳男步。喻文州总是顺着黄少天,自己搭着黄少天的肩膀跳女步。

 

黄少天性急,总要踩喻文州的脚,总是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又不疼。”喻文州毫不介意,“我们继续。”

 

 

 

理想乡一天天近了,黄少天心中满是喜悦,每天在脑海勾勒着开普勒452b上种种景象。话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多。

 

他和喻文州背靠背坐在没有实体的蓝色中间,黄少天絮絮叨叨又说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原来的地球长啥样呢,据说开普勒452b和地球特别类似,这下地球人终于可以知道地球到底长啥样了。诶?就是不知道开普勒452b上的生物有没有和人类长得差不多的,不知道它们用什么方式交流?你说有可能听得懂地球语言吗?……”

 

身后的喻文州说:“很快就要到了,到了不就知道了。”

 

“也是,”黄少天喜滋滋地说,“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看看海到底啥样。”

 

“好啊。”喻文州回答。

 

“还要去看树和鸟!”

 

“好啊。”

 

“还要去吃真的牛肉!”

 

“好啊。”

 

“……”黄少天奇怪地转头看看喻文州,“你走点心啊,复读机吗?”

 

喻文州笑笑,伸手轻轻弹了一下黄少天的嘴唇:“你这话都讲了800遍了,还要我说什么?”

 

黄少天直勾勾看着喻文州的脸:“你好像变了。”

 

“你想多了。”喻文州站起来,失去靠背的黄少天“啊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喻文州,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释放的计算资源。”那是距离到达开普勒452b不到1光年的时候,黄少天一本正经,严肃地问喻文州。

 

喻文州面露惊讶:“你怎么现在还问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你告诉我。”

 

喻文州转身往后方走开:“这没什么好说的。”

 

黄少天站在原地,深深低头不语。

 

 

 

开普勒452b出现在了飞船探测视野中,质子发动器再次启动,飞船进入减速阶段。

 

“终于要到了呢。”喻文州温和地笑着,对黄少天说。

 

黄少天久久沉默着,最后说:“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骗我。”

 

眼前的喻文州嘴角的笑容隐去了。

 

黄少天一把揪住喻文州的衣领:“是那次你回物理层吗?是不是,你告诉我。”他流出泪来,声音渐弱,“都最后了,你就告诉我吧,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喻文州默默为黄少天拭去眼角的泪水,柔声说道:“对不起。”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听到喻文州这一声“对不起”,黄少天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啊……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他松开揪住喻文州衣领的手,手掌顺着喻文州的胸膛无力滑落。

 

“你也明白的,两个人绝对到不了的,”喻文州凑在他眼前,眼睛里的柔情像要将他融化,“你替我去和我们的家园说声再见吧。”

 

黄少天哭得泣不成声,喻文州再一次抱紧了他:“别哭,那天你不是和我道过别的吗?”

 

胸膛再次传来久违的如质子简谐振动般的心跳。

 

“当时你说我还不明白,”黄少天流着眼泪着对他说:“现在我也知道了,爱情是什么感觉。”

 

——————

 

从一个无穷小的奇点开始,皇皇十维宇宙诞生于一场开天辟地的大爆炸。神秘造物主用它无可匹敌的力量为时间定下开端,为空间画下方向。整整208亿年的生命,宇宙淡淡地睥睨傲视着它体内一切转瞬即逝而微不足道的生命、星系、文明,像人看着皮肤上剥落的皮屑。他唯我独尊,永垂不朽,他高傲地为万物提供表演的舞台,却又像看跳梁小丑一般嗤笑着将它们一一捏碎。他肆意寄予,也任性收回,无物与之抗衡。

 

在它面前,有什么可以永恒?一个星球?一个文明?一个星系?不,它们都是蜉蝣一样短短的一瞬。

 

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永恒:精神。炽烈的情感可以脱离有形的物质,可以跨越亿万光年的岁月,可以穿过广阔无垠的星辰大海,永远留存在十维宇宙之外的某个地方。哪怕构成心脏和大脑的分子随着肉体的瓦解而散开,独立精神的世界线也将继续延伸,永不完结。

 

失去之后他才懂得如何去爱。爱他已经消失的家园,爱他不复生还的同胞,爱与他相伴数十载的人。他缺损情感的DNA序列上最终填上了新的非物质性的核苷酸,那是在痛失所有之后,凝结出的柔软与坚强。

 

黄少天同WY49002号介子飞船一起坠落在了开普勒452b上,强大的冲击力在湛蓝的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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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十一点左右,源星将能观测到1400光年之外的一场超新星大爆炸,市民们届时可以在露天用肉眼观测这一天文奇观……”

 

已经来到开普勒452b——不,现在该叫它“源星了”——将近五年了,黄少天早已凭借他经过改造的镜像神经元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只是思维和表达方式与当地人相差实在太多,身在源星总有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源星没有量子显示屏,源星人通过一个笨重的大盒子观看新闻。上面还竖着两个长长的触须,翻译成地球语言,那叫“天线”。

 

“嘿,今晚你去看超新星大爆炸吗?”门外走进一个样貌与地球人无异的少年,穿着源星人从来没见过的棉质上衣,问坐在电视机前的黄少天。

 

“嗯,去呀。”黄少天回答道,他一手托腮看电视的报道,一边啃着什么食物。

 

少年走过来,在黄少天身边坐下:“你真的很喜欢吃牛肉煎包。其实我偷偷告诉你,今天的肉馅是昨天和前天卖不完的包子里扣出来的。”

 

黄少天停下咀嚼,斜眼看了少年一眼:“斐波那契的包子啊?”

 

“什么?”

 

“斐波那契的包子,S(n+2)=S(n+1)+S(n),今天的包子等于昨天的包子加前天的包子。”

 

少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真是的,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还有什么量子啊,相对论啊,大统一理论什么的,你说的东西我一句都听不懂。”

 

黄少天继续嚼着包子,说:“这在我老家可是十岁小孩的科普教育。”

 

“你老家在哪儿啊?”少年问。

 

“外星球!”

 

少年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信!你和我们长得一样啊!”

 

黄少天说:“是挺奇怪的,我刚来时也吓了一跳。”

 

“那你说说,你来这儿干嘛呀?”少年一脸不相信,嬉皮笑脸地问。

 

“等光来。”黄少天说,吞下了最后一口包子皮,“原来我们是来侵略你们的星球的,可惜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登陆了。”

 

少年听了更笑弯了腰,一路狂笑着跑出了门。

 

 

 

夜深了,黄少天独自爬上屋后的小山坡,在蝉鸣蛙声一片的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源星上有四季之分,此时正值夏季,白天炎热,到了夜晚才总算有了几分凉意。晚风轻柔地吹拂在脸上,灌进棉质T恤的袖管中,痒痒的,像有人在抚摸自己的皮肤。身后不远处有两棵低矮的树,只有人这么高,枝繁叶茂地结满了红色的小果子。黄少天摘下来尝过,拨开外层红色的硬壳,里面的雪白果肉吃起来酸甜多汁,很美味。

 

原来新鲜的荔枝这么好吃啊,黄少天当时都震惊了,和荔枝香精的味道也太不一样了吧。

 

离十一点尚有些时间,黄少天便躺下仰望头顶星空。青草刺拉拉地透过T恤扎着他,一股独特的芳香萦绕左右。

 

天空洁净如洗,源星的文明程度低,但光污染倒是很少,漫天繁星尽收眼底。一颗颗璀璨的光点星罗棋布在蓝丝绒绸缎一样的天空。

 

他想,要是他出生在几十亿年之前的地球,大概早就能看到这副景象了吧。

 

黄少天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之久,等那一束从太阳系远道而来的光线,他独自一人在这颗不属于他的星球上等了整整五年。

 

之前黄少天一直在高速飞船上,所以只感觉时间流逝了几十年。其实降落在源星上时,太阳系大爆炸已经过去了1395年之久。万幸万幸,总算赶在了光的前头。

 

胸前一直挂着那半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子,每每轻轻晃动撞击胸膛,黄少天都仿佛听到了喻文州传递过来的心跳的回响。

 

时间也有治愈不了的伤痛,但总能叫人带着伤痛继续生活。

 

这些年在异星球的漂泊让黄少天终于明白,“家园”从来都不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而是心扎根的地方。心和精神寄托在何方,所爱的人事物处在哪里,那么那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

 

他在等光来,等最后一场迟到的诀别。

 

 

 

群星闪耀的夜空突然冒出一颗格外耀眼的星点。亮度由弱渐渐转强,光芒万丈,一瞬间它周围的星星全部黯然失色。

 

远在1400光年之外,太阳系的超新星大爆炸开始了。

 

光芒以缓慢的速度变亮,变亮,亮地不可思议,就好像夜空燃起了一束不会陨落的烟花。

 

黄少天望着已经亮到极致的光点,高抬起下巴,无声地流着泪,汹涌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滴落在青草地上,渗进泥土。他紧紧握着拳头,青色的血管隔着薄薄的皮肤爆突出来。

 

五年来如死灰般沉寂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

 

"我等了五年,终于要和你真正说再见了。"他哑着嗓子,平静而哽咽着对天空说。

 

强光持续了几个小时,泪就流了几个小时。

 

远近的蛙鸣变成了葬礼上为逝者所颂的安魂曲,青草的香气幻化成一丛丛白菊花,头顶灿烂星河排列成虚无的十字架。

 

亮光终于开始由强转衰,超新星大爆炸已经进入下半程。

 

"再见了!再见!"黄少天突然激动地向着夜空中迸发出灿烂光芒的星点,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反反复复地,带着哭腔地,一遍遍喊着"再见"。他在对不能回去的家园道别。

 

他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光芒,徒劳地用手去够。

 

光芒终于全部暗淡下去,那片星空又恢复了平静,一如既往地安详美丽。

 

黄少天一下子被抽干所有力气似的,"扑通"跪在地上,俯下身体,任由克制的呜咽变成了失声痛哭。

 

这辈子的眼泪在那一天流干,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哭过。

 

 

 

 

他终于对所有来不及说再见的过往道了永别。当亲手画下最后一个句点,他终于真真正正拥有了一切。

 

人生到头就是不停地放下,可最痛心的是没能好好道别。

 

——就算是迟到千年,也总算,好好和你道了别。

 

——我的家园,我的同胞,我的爱。


————end————

我原来那篇是写开普勒452b人跑到地球上看家园毁灭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两个外星人叫黄少天和喻文州……所以就改一改……


我从没有一口气写过这么多字。好的,我觉得今晚我不会再做梦了。



ps:开头的英文句子来自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pps:“剩最后一曲,你先开口唱吧……”取自许巍汪峰等合唱的《礼物》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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