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15)

要是有盆友叫赵晓峰,我先和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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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无数次重复过的、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笔尖顶着纸张的左上角,从几乎要越过边框的位置开始从左往右书写。先是两个连续弯折的弧度,那是阿拉伯数字的“3”。然后在它后面重重点上一点,再然后是数字“1”,接着是“4”,“1”,“5”……

“沙沙沙……”削得不怎么尖锐的木质铅笔笔尖与纸张摩擦着,速度越来越快。他一行接着一行地写,很快纸张的正面便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字。他不加任何停顿,倏然翻过面来,又顶着右上角继续马不停蹄地埋头苦干。

“沙沙沙……”快速而富有节律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病房内。

未曾下笔之际,圆周率后数千位就已经如同庄严整齐的列队一样,一丝不苟地浮现在脑海。一旦落笔,它们就好像自动由着笔尖流淌出来,不会出错一分一毫。这方寸的纸片之上,以笔为权杖,自己就是主宰一切的王。

竖立一个目标,然后胸有成竹地完成它——人生永远充满变数,唯有此刻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才如此鲜明。严谨的、确定的、优美的,这就是黄少天喜欢圆周率,并且长期借助它获得内心平静的秘密。

纸张的背面右下角处最后一处空当被填满,他起身找来另一张,一言不发地重复着上面的动作。纸笔摩擦声一刻也不停歇。

今天内心的躁动似乎并不容易被安抚,地板上早已洒落一地的写满数字的纸张,但黄少天仍旧感到那团灼人的火焰放肆地烧。

他烦躁地停笔,重新把笔尖对准右上角第一个数字,狠狠地将它涂成一个墨团。他用力过猛,以至于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扎到玻璃桌面上去。他不管不顾地继续,随后排列其后的数字也纷纷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这种带有破坏性的动作好像比创造性的动作更有纾解的功效,一通暴力的涂抹,令人灼热的内心稍稍冷却了下来。

黄少天收拾起一地狼藉,将这叠纸张慢慢地撕开,先撕成二分之一大小,然后撕成四分之一,然后八分之一……直到撕成再也撕不开的小碎片。雪白的小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进抽水马桶中,不消片刻便顺着逆时针的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把若干小时的成果全数销毁的同时,黄少天吐出长长一口气,回头走到摆放着紫檀木象棋桌的餐桌前,拉开右侧的椅子一屁股重重坐下。他打开那副装着塑料象棋的纸盒,把棋子一个个拿出来,端端正正地在棋盘上码放好。自己这边是黑色的棋,楚河汉界的那边是红色的。

“老规矩,我黑你红。这次我先走了啊。”他抬头对着餐桌另一头说道,但那张椅子上并没有坐着任何人,自然也无人回应。

黄少天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熟稔地捏起“炮”往中间一放,“嘎达”一声脆响。

“该你了。”

说罢他站起身,徐徐绕过餐桌,“吱呀”拉开左侧的椅子,慢慢坐了上去。他盯着棋盘看了看,沉默地抬起一个红子放到了一处。

做完这个动作,黄少天又站起来,复又绕到餐桌的右侧坐下,想了片刻走了一步。紧接着他又站起坐到对面,执红子走下一步。这番动作循环重复着,他总是坐在右边下一步黑棋,然后坐在左侧下一步红棋,然后再不厌其烦地坐回右边。

这是场自己与自己的对弈。右边坐着的是自己,左边坐着的是另一个自己。

终于这次黄少天没有急着落子,而是靠着右边的椅子背,望着对面那团冷清的空气好一会儿。

“我们之前一直这么下棋,你不在之后,都没什么人愿意和我下棋了,真是特别孤独啊。你看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可是啊看书也好打游戏也好转魔方也好搭积木也好,不管用什么办法,还是觉得孤独,打心眼里觉得。”

“对了,今天他来了,就那个,周泽楷。”说完他低头轻笑了一声,“呵,要是你还在,你一定很高兴。”

他把最右边的小卒往前拍了一格,随后起身坐到了对面,用一颗红車吃掉了黑马,又坐回了餐桌右侧。

“我们没说几句话,他还是闷葫芦一个,我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哎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还是说你就是个外貌协会。哦对了他现在是大名人了,出门还戴副墨镜,Prada的,你说他是不是臭屁。他问我好不好,我居然就生气了。哎,说是生气,其实更多是难过吧。算了,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心里不好受……”他一口气说了好大一串,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还是这么容易受到影响,一会儿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一遇到些什么,转眼之间又觉得世界都在刁难我。总是很极端,总是很惶恐,觉得什么事都是非黑即白。别人是水,我就是油,比热容特别小。说我是神经病,这倒也不假。”

黄少天把一颗棋子捏在手掌心,“我经常觉得害怕,就像这个卒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变成怎样,永远处在不安之中。”

他把这颗黑卒往前一推,起身坐到对面,随即跳红马吃掉了它,并把它丢进了棋盒中。塑料的棋子一如既往地咕噜噜滚了两圈,直挺挺地倒在了那里。

“见到他就不免想起你,我都好久不这么想你了,今天就是特别特别地想。”他坐回来,有些黯然地开口。

“我四岁之前你还不存在,那时爸妈一直吵个不停,我很弱小,什么也做不了,但是还是希望能够保护些什么人什么事。我猜想你是诞生于我的愿望吧,我希望保护“你”,“你”才会出现。我一直以你的保护者自居,到最后却没有保护好你。”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是我杀掉了你,你是我内心柔软而顺从的那一半,我怎么舍得杀掉你。我一直都把错推给他,但其实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要不是性别分化成了Omega,兴许我也就成全你们了。但是……”声音在此处哽咽了。

“就算没有这件事,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决裂,我们太不一样了,无法永远共生的。”

他忽然猛地抬起头,挥手“哗啦哗啦”把棋子一股脑全部扫进棋盒,“不下了不下了,今天不在状态,又要输给你。”

他把棋子胡乱地在棋盒里放置好,像是不愿再多看一秒似的迅速盖上盒盖。

黄少天轻轻捧着纸盒子,望着盒盖上粗制滥造的印刷字,喃喃道:“我以前没那么多话的,可他们现在都说我话多。那可不是吗,因为现在一个人要说两人份的话了,自然就多了。要是你还在,我哪用得着说这么多话。”

“从那之后我所遭受的痛苦,原来都是当初自私的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精神世界也总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此时的黄少天,连半天之前明媚心情的一星半点也回忆不起来了。白天看来还色彩鲜艳的仙人球盆栽,此时却灰扑扑的,好像被废弃的植物标本。

“真是的,早知道一个人活着这么痛苦,当初就让我消失吧,让你们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他故作轻松地说,仰起脖子,让充盈眼眶的液体倒流回去。

 

 

黄少天的心情不好,喻文州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了。电视八点档连续剧的女主角已经被卡车撞得血流成河,而黄少天却没有大吐其槽。他焉了吧唧地伏在喻文州的床边,下巴埋在胳膊肘里,乌溜溜的眼睛无精打采地转来转去,手里攥着电视遥控器来来回回地调节着画面亮度和对比度。

“再调就变黑白电视了,消停会儿吧。”喻文州见电视中女主角的脸蛋又惨白了几分,忍不住出声。

黄少天听了直起身来,把遥控器往喻文州一扔。“不看了,给你吧。”

喻文州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迎面飞来的遥控器。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喻文州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问黄少天。

半晌,黄少天闷闷地“嗯”了一声。“对了,你今天晚饭吃的什么?”他反问喻文州。

“医院的伙食。”今天黄少天直到八点档开播才姗姗来迟,早就过了饭点。喻文州随口一问他去了哪里,黄少天居然一阵沉默。

“没什么,就在房间里呗。”他说,“一不小心忘了时间,没给你带饭,不好意思啊。”

“这倒没什么的,”喻文州见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看连续剧,便干脆关了电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精神看上去不好。”

黄少天摇摇头,“没有。”

“那怎么了吗?”喻文州问他,一边回想起今天下午撞见黄少天和周泽楷的场面,暗自推测大概是因为此事。“因为今天下午那个人吗。”

“那个人?”黄少天眼睛像天花板看,状似在努力回忆,“你说周泽楷吧。”

“嗯。你们认识?”

“嗨,人家大明星和我哪有什么可说的。”他语调轻快,漫不经心地说。说罢他重新拿过电视机遥控器,打开电视,撑着脑袋继续津津有味看起了连续剧。男一号正跪在不省人事的女主角身边哭得涕泗横流。黄少天见状干巴巴地挤出两声笑,“哈,道具组加鸡腿,这血浆够仿真的。”

黄少天明显是在搪塞,察觉出来的喻文州便不再继续问下去。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本,翻到折角的书页处,兀自读了起来。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当时傻不愣登的,谁能想到居然有朝一日成了亚运冠军。”在电视里传来的一片哭哭啼啼中,喻文州忽然听见黄少天的声音,“他是他的前男友,和你提过的。”

喻文州搁下书本,“你是他同学?还有……他是谁?”上一次黄少天也说过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喻文州至今没有琢磨明白。“谁是周泽楷的前男友?”

黄少天歪着脖子看了喻文州一会儿,“他……”他的目光移向别处,“他是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

黄少天低头,“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总有一天,黄少天想亲口告诉喻文州关于自己的种种,关于过去,关于W,关于自己的想法,但不是现在。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还在隐隐惶恐是不是自己的特殊之处也会使得喻文州对他敬而远之,即使他相信喻文州不会是那样的人。

别人听来,黄少天好像在玩着故弄玄虚的把戏。但喻文州望着他,突然轻轻笑了,“好的,我等着。”说罢他好像毫不在意似的,又捧起书本埋首其中。

说丁点不好奇那是假的,结合上一次没头没脑的谈话,黄少天、周泽楷还有那个“他”,这三人的关系显得扑朔迷离。但是喻文州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黄少天不想说,那他也绝不会多问。

 

 

第二天,心情不好的人多了一个喻文州。

他再次来到801进行时间观测,却不料昨天已经消失了的时间尽头,在仅仅一天之后又卷土重来。而且,比之前观测到的时间尽头还要早了几天。

曾经观测到的极限的时间尽头是2016年4月27日,而这次观测到的居然变成了2016年4月24日。也就是说世界仍旧要毁灭,且毁灭的时间点较之前还要提前三天。

这个结果令喻文州有了如遭雷击的感觉。昨天在震惊之余,心中也有欣喜,世界不会毁灭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情。他原本心想着,如果今天再次观测的结果与昨天的相一致,那么世界将继续运转将成定局,他从此也不必为此忧心忡忡。而现在事实证明,喻文州高兴得太早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时间尽头的消失,喻文州毫无头绪;对于又突如其来杀了个回马枪的时间尽头,喻文州依然毫无头绪。但是现在至少可以断定,时间尽头并不是一个稳定不变的时间点,它时远时近。原来喻文州满以为距离世界毁灭还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去进行挽救,现在看来这个结论过于乐观了,很有可能下一秒时间尽头就提前到了明天,甚至比明天还要靠近现在。人类从这一刻开始,就时时刻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喻文州脑子里只回响着一句话:要快,要快点采取措施!

但是随之而来的念头又令他绝望。自己连世界毁灭的机制都不清楚,更遑论什么拯救。纵使再焦急,也无计可施。自己的特殊能力一天只能使用一两回,除此之外他就是个束手无策的普通人。

“你摆的什么怪pose啊?”从外面走进房来的黄少天,一进屋就被喻文州双臂摆出的古怪姿势给吓了一跳。

喻文州这才如梦初醒,闪电般地缩回了手:“没什么,伸展一下四肢罢了。”

“哦。”黄少天不疑有他,径直走过去,刚要坐下,又折回来盯着喻文州的脸看了看。“你的脸色好差啊,是不是头还疼?跟你说不要这么早销假,多休息两周啊,这么急着上班干什么。快去和人事把销掉的假要回来。”

“我没事的,已经痊愈了。现在天冷了病患特别多科室忙不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回去上班。”喻文州说。

“那你别动来动去的了,还伸展个毛线啊,能坐着就别站着知道不,这伤是要养一阵子的。”

“知道了知道了。”喻文州无奈地点点头,“天底下只有我妈和你这么管头管脚的了。”

黄少天一把按住喻文州的肩膀,把他摁在沙发上坐好:“去你的,别不识好歹,换成别人小爷才懒得管呢。”

今天的黄少天比起昨天那一副焉样已经振作了些许,但比起前些日子活力四射的模样还是萎靡了不少。或许在别人看来他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是喻文州近来和黄少天走得近,黄少天某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喻文州总能把握到,他表露的情绪是真是假,喻文州一猜便中。

虽然很想帮着黄少天宽宽心,可此时的喻文州自己刚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实在打不起精神再去开导别人,脑子里关于时间尽头和世界毁灭的种种一刻不定地盘桓着。 

黄少天今天也完全没有兴致同喻文州扯淡,窝在小小沙发的另一头自顾自地打手游,打斗和技能的音效噼噼啪啪震天响。他们相对无言,倒也不觉得尴尬。两人就这么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个发呆,一个盯着手机屏幕,一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喻文州病假的最后一个下午。

 

 

第二天回到了工作岗位,喻文州片刻不得喘息地忙碌起来,连上个洗手间的空当都挤不出来。好不容易送走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距离规定的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黄少天今天好像还没有来报道,喻文州也顾不得找他,先急匆匆地跑去厕所解决生理问题。完事了正在洗手台挤着洗手液,忽然身边站着个熟悉的人。

“喻医生,哟你回来上班啦?”赵晓峰冲着镜子中的喻文州笑。

“赵医生你好。今天刚回来的。”喻文州见了他也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喻文州与赵晓峰同期进肛肠科,按理说同期之间总是应该交情更好些,但是这个赵晓峰的为人着实不招人喜欢,一个大男人总喜欢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做些不大气的小动作,饶是平易近人如喻文州,也不愿意与这种人交朋友。已经同事半年,两人仅仅还是点头之交。

“没事吧?上次见你被打,我们都吓死了。”赵晓峰状似关切。

“没什么大事,现在已经好了,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喻文州客气回应。

“哦——”赵晓峰拖长了声音,“那就好那就好。诶对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听说,最近你和那个住八楼的关系不错啊。”

喻文州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做出去拿纸巾的动作:“你说黄少天吗。”

赵晓峰不依不饶地又凑过来:“对对,就是那个人,喻医生,劝你别和他走太近。”

喻文州皱起眉头,不想搭他的话。这人挑拨离间的手段,喻文州还是略有耳闻的。

赵晓峰压低了声音说道:

“听说他是个神经病。”

—————tbc————

我写这篇文章之前呢,其实只有个大概的故事框架,对于谁做主角还没有想过。最后我选定黄少天作为此文的主人公,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么一本书,书名叫《坦白书——先给勇于直面幻灭的理想主义者》。里面有一段话让我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黄少天。

——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于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的软弱。嘴里振振有词是因为心里满是怀疑,深情是因为痛恨自己无情。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虚空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这深夜里一片寂静,是因为你还没有听见声音。

就是这段话,让我最终想让一个喋喋不休的人成为主人公。越是多话,越是焦虑,越是洒脱,越是患得患失。这种矛盾性我觉得特别合适我想表达的东西。

特别有意思的是,我动笔之后,又在《坦白书》里读到了一句话:

——我要在你平庸无奇的生命里,做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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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17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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