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安

吃到八分饱,回忆最美好

【喻黄】最终幻想(37)

医院门口的乞丐上了电视,代替黄少天做了南成电视台专题报道的主人公。

还是那名女记者,手握话筒,在镜头前作蹙眉心痛状,向盘坐在地的乞丐抛出一个个引导性极强的问题。那边则心领神会,卖力地配合出演,一一细数曾因这特殊的身份遭受过的不公对待,真真假假添油加醋,说道动情处潸然泪下,甚至把自己沦落街头的原因也归咎到了第二性别上,只字未提炒股票炒到倾家荡产的事情。

黄少天印象中的他虽然落魄,平日也尽力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干净,衣服破了洞还会想法补上,从未像此刻镜头里这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条老狗一样惨兮兮蜷缩在街角,往日那抖着破碗悠闲的模样被一身颓唐绝望取代。

果然是十分懂得把握机遇的人,媒体和看客想要什么,他就不失时机地提供什么。乞丐鲜活的人物形象正如同人们预设中的那样悲惨,群众们满腔的正义感终于有了同一个归属。

    报道一出,他便走红了,吉祥物一样蹲在医院门口,接受每日源源不绝的资助与慰问。没过多久,他就被接走,听说是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和住所,医保不用说肯定是办上了,连每月一百的药钱也一并免去了。

他被接走之前,黄少天见了他一面。隔着白色栅栏,黄少天问他:这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要饭的没再露出惯常的那种讨好的笑容,点起一支烟来,以极其世故的口吻缓缓说道:“肯定不是啊,但是生活所迫。”他用余光看了眼黄少天脚上限量版的运动鞋,“小兄弟,你没像我这样穷过,肯定不知道这多难受吧,我过去开豪车戴名表的时候也不知道。”他露出自嘲的笑,“现在我连饭都吃不饱了,谈尊严是很扯淡的事儿。如今Omega话题正热,记者找上门来,我不利用我特殊的身份获取利益不是很傻吗?谁弱谁有理,谁惨谁牛逼,大家都爱听阴谋论,世道就是这样的。”

据说最近Omega人群活得很滋润,更确切地说,是活得很霸道。Omega事件爆发热议,矫枉过正的政治正确使得人人自危,唯恐被扣上歧视他人的大帽子。对于Omega,从“敬而远之唯恐惹祸上身”到“不敢流露丝毫排斥”,大众的态度在短短两周内再度发生微妙转变。听说这几天Omega十分容易找工作,因为只要在简历第一行标上自己的第二性别,企业就不敢不招收,不招收就是歧视,要是当事人发微博上热门,第二天公司股价就得跌停板。

高复学校的李老师登门拜访,点头哈腰一个劲为自己和同事的失言道歉,竭尽所能要把黄少天请回去,“赞助费”也不需要了,模拟考试也不需要了,只要黄少天能答应去他们学校念书就成。

“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拒收你,真的。”李老师一脸真诚。

黄少天向她递过去一杯水,淡淡说道:“您放心,那天你们说了什么我都忘了,放弃你们学校也是我个人的决定,我不会对外说三道四,你校声誉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心思被直白点破,李老师面带三分尴尬,随即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释然,随便寒暄两句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想来两周前,不能手术的Omega的身份还是他人生中一块绊脚石;两周后,这块绊脚石摇身一变,居然就成了万能的尚方宝剑,一亮出来,大家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伺候着。黄少天还是黄少天,变得是舆论的风向,变得是别人的面孔。

即使是现在Omega被当成重点保护对象,黄少天也无法因此高兴,因为他知道很快这股热潮也会像它到来时一样迅速地退去。或许明天又会出现另一种颠覆性的声音,尚方宝剑再度变回绊脚石,压抑在人心底的歧视重新明晃晃写在脸上。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起伏,这次的新闻事件是历史上无数其他类似事件的翻版,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事物发展的规律亘古不变——一旦“歧视”太明显,“反歧视”的声音就会出现;“反歧视”一旦过了头,造成新的不公平,反对“反歧视”就成了新的主流。

换成了那乞丐一样的人,肯定忙不迭就答应回去了吧,开开心心借着这股短暂的东风,潇洒做一只风口上的猪。但这并不是黄少天想要的,他不想因为自己是个Omega而遭人白眼,也不希望因一张“弱势群体”的标签而被赋予可悲的特权。

这些事黄少天没和任何人提起,包括喻文州。可心思细腻如喻文州,或许早已猜出了七七八八,他不问,是知道自己不愿说。送走李老师的时候喻文州恰好推门而入,他客套地向她略一点头,两人便错肩而过了。站在房里的黄少天吞了吞口水,犹豫着是否告诉喻文州她的来意,喻文州却走过来,笑说今天好像有点热。

四月的广州确实热了起来,穿透玻璃窗的阳光洒在喻文州身上,闪闪发亮。

 

 

黄少天看到南成电视台报道的那天,喻文州就坐在身边。

屏幕中的乞丐声泪俱下,控诉体制不公,哀叹命运多舛,这张熟悉的面孔仿佛面目全非。黄少天手渐渐垂下,掌机里打到一半的格斗游戏连续传来被击中扣血的音效,他目不转睛看着屏幕中的脸孔,心里泛起无比复杂的感受。

黄少天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可转念一想,好像自己和他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面对人生的无常,乞丐选择坦然地随波逐流,黄少天虽总企图负隅顽抗,但到头来也免不了被牵着鼻子走。两者的结果是一样的,有所区别的就是态度而已。乞丐心甘情愿地被绑架着,用自尊换温饱,黄少天不情不愿地被绑架着,为尊严伤害爱情。他不假思索甩开喻文州时,就证明他确实是被陈腐的偏见左右着的。

这么说来,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对象其实也是自己。

忽然意识到喻文州就在坐在身边,和自己一同看这则报道。黄少天不禁想,喻文州他在想些什么呢?会不会也暗暗觉得我和电视中的那人是一丘之貉。

 

 

发生在电梯的一场闹剧过去后,喻文州一句“连告诉别人我们在一起了也不行吗”的质问便无时不刻不鞭笞着黄少天的内心。

黄少天越发觉得自己任性、自私、蛮不讲理。对他,喻文州一退再退,答应了所有无理的要求。不愿意被标记,喻文州同意;为避免诱发信期而禁欲,喻文州同意;现在,连对外隐瞒两人的关系这个荒唐的要求,喻文州都默默同意了。自己把遭受到的不公转嫁给了喻文州,他竟然照单全收。

那盒只使用过一次的安全套静悄悄躺在黄少天房间的抽屉里。那晚做到一半黄少天发作,此后两人就没再敢尝试,甚至连相互用手解决都没有。这也是无奈,上两次的教训过于惨痛。亢奋状态下,喻文州会散发出大量信息素,黄少天异常敏感的身体只要接收到一丁点儿,数小时之后必然信期爆发。每一次黄少天都和大病了一场似的要掉好几斤肉,整个人虚得不行,如果一直像上个月这样频繁发作,身体肯定吃不消。

血气方刚的年纪,尤其是尝试过之后食髓知味,着实清心寡欲不起来。有时两人亲着搂着就来了反应,只能弯下腰慌慌张张各自逃开,等待冷却或自行解决。喻文州分明忍得很辛苦,却不曾有半句怨言。

有回黄少天拉住喻文州,说我们做吧,反正信期来了也不是很痛,不就是房间里关几天么。

喻文州握住他的手贴往自己心口,说,可我不忍心。

突突心跳穿透胸膛,无言地诉说着爱和疼惜。

他恋恋不舍地浅吻过黄少天的手指,便放开继而退开身去。他笑着说明天一起去吃羊肉面吧,随后独自离开了——在那种情况下,喻文州居然还不忘把堆在门口的垃圾袋也顺便带走丢掉。

喻文州总是细致体贴,在黄少天眼里,他的名字足以成为所有美好品质的代名词。就算是那天黄少天甩开了喻文州的手,喻文州终于短暂地流露出了失望,却也很快藏起所有情绪,一如既往地温柔以待。

可喻文州终究是个凡人,对爱情会抱有期待,期待落空时也会失望。对黄少天,他不忍苛责,柔声质问“连告诉别人我们在一起了都不行吗”时,他是显得那样隐忍和委屈。

自己是这样被爱着,竟然到了可以恃宠而骄的地步。

 

 

乞丐在电视那头号哭。

一瞬间所有曾意欲加诸自身而未果的唾弃气势汹汹地涌上来,与微妙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黄少天手指用力抠进沙发扶手,指头骨关节泛白。

忽然电视机的声音伴随画面一起销匿,黄少天转头,见喻文州已经随意把遥控器放回了茶几。

“饿不饿,要不我们下个方便面吃?”喻文州貌似不打算对新闻做出什么评价,他无比自然地关掉了电视,然后问黄少天。

黄少天放松紧扣的手指,对喻文州“嗯”了一声。

喻文州便站起身来走向厨房。

黄少天跟随他来到厨房门口,沉默地倚在门框上看他站在灶台前忙碌。喻文州把两块方便面饼放入锅中,没有回头,对黄少天说:“帮我从冰箱里拿两个鸡蛋来。”

黄少天闻言取了鸡蛋递给喻文州,喻文州接过,敲开放入面中,黄少天再次接回蛋壳,丢到墙角垃圾桶里,继续站在一边看喻文州。

“你先去桌前坐着吧,一会儿我给你端出来。”

黄少天磨蹭着不肯走,手背在身后,悄悄转了转门把手。

修长的手指握住筷子,搅散锅子里的面条,暖色灯光和升腾的雾气将喻文州整个人都衬得暖意融融,他低头专注地往锅里挤调料包,额发随动作微微来回飘动,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柔和却不失男人味道。

锅里的汤水咕噜咕噜冒泡,前赴后继地破裂在与空气接触的瞬间。开到最小档的油烟机嗡嗡运转,吸走滚滚而上的水雾。老房子的厨房墙壁上附着了一层洗刷不掉的油腻感,炉灶燃烧时总逸出些许煤气味。这狭小的厨房满满是烟火气息,一起挤在里面做宵夜时居然莫名使人动容。

酱料入水很快扩散出浓烈香气,喻文州把瘪了的料包放进空面袋子里,快速嘬了一下残留在右手食指上的调料酱,随后偏过头来看看黄少天,笑问:“这么一直看着我干嘛?”

黄少天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我不吃胡萝卜。”黄少天说。

喻文州把手中的蔬菜包撕开,倒进锅里:“这又没多少胡萝卜,你不吃的话挑出来给我就行了。”

“加葱吗?”喻文州又问,“火腿肠呢?”

心悸动了一下,黄少天不答,走过去,从背后缓缓环抱住喻文州。喻文州一顿,随即伸手覆上他的手背。黄少天更加收紧手臂,半张脸埋进喻文州略微凸起的肩胛骨之间。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吸油烟机嗡隆嗡隆作响,好安静。

“别想太多了。”细碎的噪声中,喻文州轻声说。

黄少天仍旧默不作声,喻文州继续说:“我希望你能快乐。”

“文州。”黄少天呢喃着叫了他一声,又没了下文。

“没关系,我都知道。”喻文州很快回应。

 

 

 

黄少天最近在寻找一个答案,给一直以来因第二性别而惶惑不堪的自己。

他开始积极思考自己过去到底在和什么进行对抗,为什么活着总有疲于奔命的感觉。

为什么他的人生好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游击战,总要求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后挡不住掩不了就只好落荒而逃,每时每刻都是狼狈。

他的敌人为什么总像春韭菜般一茬茬地冒出来:W、周泽楷、窃笑指点他的高中同学、往他手臂上注射抑制剂和吗啡的护士小姐、忌惮着他的身份的李老师、还有把话筒戳进他脸颊的记者;转头还去恨没有骨气的乞丐和太爱面子的自己……仔细想来,有谁是真正的坏蛋呢,他们的坏好像只限于彼时彼景,仿佛有一个恶灵不断附身在不同的驱壳上,用不同的面孔折磨着黄少天。

他用尽全力打倒一个又一个的驱壳,但恶灵永远如影随形。

黄少天模模糊糊意识到,他真正的敌人只有那个恶灵。

张质的话给了他些许提示,张质说,你就是你,你的第二性别是什么、选择和什么人在一起,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冥冥之中,有什么念头在脑海深处叫嚣着,企图挣脱束缚。

 

 

黄少天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和全中国所有的小孩一样,黄少天并不擅长应付七大姑八大姨。开席十分钟,黄少天已经第三次举起杯子,嘴唇碰一碰杯中白色的液体就迅速放下。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爱喝杏仁露,那股子苦味像极了咳嗽药水。他心里打鼓,想干了他爸面前的一杯白酒,好逃过这场采访。

黄少天他爸生意场上精明强干,对于家长里短的琐事反射弧就一下变得很长。当年他父母离婚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夫妻二人都是工作狂,无人顾家,三天两头为鸡毛蒜皮谁带孩子吵架,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这次他爸喊他回家时黄少天只当是老子想儿子了,正好自己最近也寻思着回家一趟,也没多想就回了。一进家门才发现客厅里坐了好几个人,都是黄少天十多年未见、几乎快遗忘的亲戚们。

这顿饭不知是中间的谁撺掇他爸组的,黄少天觉得自己活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里里外外被打量了个透彻。大概是听说了这个从来都只会寻死觅活的废物儿子终于开窍了,或者是听说他的精神终于正常了,总之许久不见的姑姑嫂嫂叔叔伯伯们想来看看他。

他爸看起来还挺高兴,估计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顿饭,挺好。

单纯的老头子,黄少天想。

果不其然,简单寒暄之后,长枪短炮纷纷亮了出来,各种问题,各种“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他们或许并非怀揣了恶意,言语中也无刻意的挖苦刻薄,造成这种局面,只因八卦和好为人师是全人类的通病。

小卢永远状况外,后妈虽有意岔开话题,却也独木难支。黄少天不想让他爸难堪,尽力应付着,好表现地伶俐些,不至于丢他爸的脸。

给他们添酒夹菜的工夫,脑中两个小人的声音又渐渐浮了上来。这次他们的对话倒是奇怪,居然有商有量。

 

 

曲心正在医院门诊部二楼搞破坏刮墙头,纷纷扬扬的白墙灰撒了他一头一脸,某个瞬间他握着小刀片的手顿住,隔空喊道:“操,八卦就八卦呗,阴阳怪气的,吃顿饭而已,‘都是为你好’这句话都出现几遍了,怼傻逼亲戚们!特别是坐在你旁边的这个,就穿假名牌的这个,简直傻逼中的战斗机!”

远在住院部三楼的张质搁下厚厚的书本,抬起头来,死鱼眼望着眼前的空气,似是在考虑什么。

“傻逼亲戚而已,怕什么怕!木头人你可别假正经了!”曲心站起来,指着面前不存在的人,激动说道,“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那头的张质缓缓思考一会儿,权衡了个中利弊,最后叹了一口气,做出让步:“好吧,那就怼他们。”

曲心在二楼发出一声雀跃,成功吸引了路过的人们的注意。

“不准打架。”张质立刻补充。

曲心“啧”了一声:“知道了。”

“也不准掀桌子。”

“操,那还能干什么。”

“动脑子。”

“啧,知道了知道了,动脑子的事就交给你了。”曲心撇撇嘴,继续欢快地操起小刀刮墙。

 

 

忽然之间,亲戚们居高临下的姿态促动了黄少天的某根神经,开席前心里打鼓的感觉居然烟消云散,可以称之为“斗志”的小火苗骤然蹿起。

两个小人在他脑海里,一反常态,竟没有起冲突。

一个说:黄少天,不要怂就是干!

另一个,居然说:好啊好啊!

“哈哈哈哈…”手里正倾倒着的雪碧瓶子一抖,液体撒了小半张桌子,桌面刷拉拉泛起白色泡沫,黄少天因脑中出人意料的对话笑出声来,满桌子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喂,你不是平时都叫我要冷静、要克制的吗?怎么今天帮他的腔了?

张质在307,对头顶空气说:“因为曲心太蠢,只会叫你打架掀桌子,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那你秀一把技术含量给我看。”曲心说。

 

 

决定反击的那一刻,黄少天倍感释然。

黄少天把手中雪碧瓶子一放,做出慌慌张张的样子,扯出十来张纸巾递给身边被雪碧溅了一身的那位:“真是不好意思,姑姑,弄脏了您的名牌衬衫,我手笨,真不是故意的,您可千万别和我计较啊。”他细细端详衬衣边缘小小的logo,大声说,“啊呀,Prada,一定特别贵吧,好几千还是好几万呐。”

那位本还在皱眉抱怨,一听顿时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哎呀也没多贵,老公送的……”

“咦?”突然黄少天凑近了看,“您这不对啊,怎么写的是‘Preda’……”他做恍然大悟状,特别由衷地说,“看来我以前见到的都是山寨货,您这真的我真是第一次见。哈哈哈,是我孤陋寡闻,您别介意啊,来,您吃菜,这个松子桂鱼的味道不错。”

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黄少天一副毫不自知的模样,继续热心地为其他人添酒布菜,还奇怪地问怎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那位脸上挂不住,讪讪笑了两声,偃旗息鼓。

沉默片刻后不知是谁另起了话头,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

有个黄少天该称其为“二表姑妈”的女人抓着黄少天,笑眯眯问黄少天今年多大。黄少天印象中与此人素未谋面,想不到自己亲戚还挺多。

“二十四了。”黄少天答。

女人顿时眉开眼笑,连说自己女儿今年也二十四了。

“她美国大学毕业后就嫁到香港去啦,住在尖沙咀那边,推开窗就是大海。据说那边就一栋别墅,旁边几千米都没邻居的。哎,住那么大房子有什么用,老公一直在外面跑生意,你说说得多寂寞啊,我和他爸也想她,老想叫她常回来看看,但是不行,她自己工作也忙的,世界五百强呢,手底下几十号人呢。想想还是你爸有福气,两个儿子陪着……”她不住地朝黄少天瞟,扼腕叹息状,就差把“小子你看我女儿多牛逼”写在脑门上了。

黄少天边听边不住地点头,然后把开着百度的手机递给她看:“您女儿住的是这一栋别墅吗?这房子可真心不便宜。”

女人看了看:“对对,就是这栋。”

黄少天取回手机往下翻,边念:“据称,这是澳门赌王何生宏买给他四姨太的……啊呀……”黄少天说到这里忽然抬头,吃惊地捂住嘴巴。

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黄少天收起手机,郑重对女人道:“二表姑妈,没事没事,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这也挺好的。来,您也吃口松子桂鱼。”

女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承认撒谎女儿住了亿元豪宅”和“默认女儿给别人做小”之间进退两难。

 

 

“啊哟,可以。”曲心坐在门诊部二楼的墙根,赞许道。

住院部307内的张质轻蔑地冷哼:“战五渣而已,都是自己作死。”

 

 

黄少天心情逐渐愉快起来。

他突然发现,原来大家都一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不像自己的人,都希望在别人眼中的自己远比实际上的更好,削足适履地把自己套进当下流行的价值观所认为的“成功”中。哪怕是在一张橘子皮一般的老脸上涂脂抹粉,也可以给自己带去些许年华未老的宽慰。哪怕是与停在路边的豪车合影然后配上“天真好出来兜风”的文字发到朋友圈中,也可以给自己带去些许生活富足家财万贯的错觉。

他大概也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疲于奔命的感觉因何而来。

从很久以前,他感受到来自社会的轻视,听到“Omega被Alpha吸引是低级的动物本能”的观点,所以他下定决心拒绝成为那样的Omega,要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世俗偏见中那种软弱的附属品。即使他真心喜欢上的人恰好是个Alpha,他们之间不仅只有性爱。

别人削足适履,他反其道而行之,毅然决然地拒绝穿进任何“鞋子”中,即使这双鞋很合脚也不行。

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有着一样的实质,都是无视自己真实的需求,追求自以为是的“正确”。一刀切地坚决把自己放在世俗成见的对立面,这和认为只有名牌衣包才能向别人证明自己活得快乐的人有什么区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黄少天惊觉那个隐藏极深的念头前所未有地暴躁起来,几乎就要冲破牢笼,他越发肯定,那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吃完了饭,黄少天被要求留下陪着打牌,玩两副牌的斗地主。从头到尾,黄少天思绪根本不在牌局上,兀自心潮澎湃地思考几欲迸发而出的答案,一时间竟忘了手下留情,由着大脑自己转,把对面的长辈们都杀得片甲不留。等黄少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零零散散堆了好多钱。

啊呀,忘了。

然而这并未影响黄少天的好心情,他吹着口哨又陪着打了几把,终于如愿把赢来的钱都输了个干净。

“少天有对象了没有啊?”对面的长辈脸色这才稍加缓和,又有闲心八卦了。

黄少天把扑克牌拢到一起,花俏地在半空中切了一下牌:“有了。”

“有了?”所有人都望过来,包括坐在另一桌的他爸和沙发上的小卢。他爸尤其惊诧,一脸难以置信,黄少天猜想他爸此时的心理应该是:这废物脓包还是个不能手术的O怎么找得到对象的。

黄少天坦然地点头:“嗯,有了。”

心口忽然大石落地般轻松,那一瞬间黄少天只想大笑。

黄少天把扑克在桌面上整齐,提高了嗓音对那桌的他爸说:“男的,在我呆的那医院做医生,年纪比我大三岁。”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是Alpha。”

室内空气突然凝固,黄少天却自在地把牌分成均匀两堆,刷拉拉打在一起:“对了,还特别帅。”他看向小卢,笑着问,“小卢,你说他是不是特别帅?”

小卢说:“啊,一般吧。”

 

 

屋子里静默了几秒,有人弱弱地说:“哦……那也蛮好的,那啥之后就不用吃药了。”

换成以前的黄少天一定当场炸毛发飙:“你就觉得Omega和Alpha在一起是为了‘治病’吗?!”

但是现在他不会了。黄少天站起来,走到沙发边上拿起外套,悠悠说道:“我不是为了‘不吃药’才和他在一起的。”他慢慢穿上外套,把卷在背后的帽兜整理好,“但是既然在一起了,也没必要为了表现出‘我不是为了不吃药才和你在一起的’而故意不……”他顿了顿,咧开嘴笑笑,使用了刚才那人的用词,“不那啥。”

 

 

走到室外时,春光明媚,湿润的微风吹开了深埋在心底的答案上的最后遮盖。

原来一直绑架着他的不是世俗成见啊,绑架他的原来是自己过于激烈的反叛意识。

黄少天徒步沿着河堤走,只觉云开雾散,一切豁然开朗。

他一度表面上划清与Alpha的界限,痛斥爱上Alpha的W,催眠般告诫自己不可以屈服,对外遮遮掩掩自己是无法手术的Omega的事实,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在心底已经赞同了“Omega被Alpha吸引是低级的动物本能”主流观念。因为赞同这个观念,所以他痛恨的不仅是外界,更是身为Omega的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生来就和别人一样,不愿接受如此特别的自己。要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就该像张质那样坦坦荡荡,不仇视外界更喜欢自己,把周遭的怜悯目光和窃笑指点全当狗屁,像吃个感冒药一样坦然地吃抑制剂,不论爱上什么人,男的或女的,Alpha或是其他,都不用刻意回避。

他或许就是天生反骨的那类人,重压之下更要滋生极端的反叛意识,却因此也在无形之中被牵着鼻子走。所谓物极必反,发誓与世俗成见势不两立的同时,其实也舍弃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纵使那“世俗成见”之中正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因那份狠战的悲壮决心而全部被放弃。

纸上谈兵的勇气与坚韧,支持着他与心底深处真正渴望的歧路而行,谎言千遍也成真,最后连自己都骗。他敏感而自卑,渐渐像个一点就炸火药桶,容不得他人一星半点的嘲弄。舆论千变万化,他就与之一一搏斗,看谁都觉得恶意满满,直到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眼看恶灵从驱壳中脱离,附身于下一个驱壳。

要知道真正的平权不是走极端,不是绑架,不是为了摆脱刻板印象而建立新的刻板印象,平权的真正含义是“所有人拥有同等权利”。对Omega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没有人能强迫你去做任何事,也没人能阻止你追求任何事。仅仅作为一个“人”而活,不必被腐朽的观念束缚,也不必被所谓变革的思潮身不由已地向前推,只是作为一个有选择权利的“个人”,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正如张质告诉他的,你就是你,你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

黄少天打电话给喻文州,问他在干嘛。

“刚下门诊手术呢,下一台还有一会儿,你已经要回医院了?”

喻文州的声音传过来,羽毛一般搔刮着黄少天的心,他忽然极度渴望见到喻文州,大大方方地牵起他的手,和他一起漫步在这片明媚春光下。

“文州,”他把手机拉远,大喊一声,“我爱你!”

把手机收回来重新贴在耳边时,那头是起伏的呼吸声。

“我想你了。”黄少天说。

喻文州终于哑着嗓子轻笑起来:“那就快回来。”

————tbc————

终于完整表达了自己对于abo元素的看法,也认真思考了这一虚构设定中的现实意义,很多原来只盘旋在脑子里、不成形的观点被自己逼着用文字表述出来之后更加鲜明了,这是个人的一点收获。虽然文笔有限,可能观众看来要打折扣……嘛,请努努力,稍微领略一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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